緣起 第六章 男人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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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北平,乍暖還寒,夜幕降臨時,溫度難免低了幾分,若是在屋外吹個十多分鍾的風便要哆嗦了。北平西站二十分鍾前剛駛來一輛從南京來的火車,北平站作為中間站,在此隻停留了十分鍾,火車隨即又繼續裹著轟然的汽鳴聲繼續朝更北邊駛去,那震動猶然殘存在耳。稀稀疏疏送別的人群逐漸散去,如今空蕩蕩的,竟有淒清的感覺。
站台上,仍有幾個人聚集在一起。似乎在等待著些什麼,細細瞧去,黑暗中隻見煙頭燃盡時忽明忽暗的光亮,頃刻間化為灰燼,被一隻修長的手彈落。抽煙的男人嘴裏緩緩吐出煙圈,在空中迷蒙飄散一瞬,隨即化開。
“三爺,”他身邊瘦弱卻站姿筆挺的男人聲音顯然帶著怒意,“這姓吳的狗仗人勢,以為這裏是他的地盤,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居然將先前的承諾當放屁!”男人胸口起伏不定,雙目也瞪圓了,額際的青筋隱約凸顯。“胡四,別說了。”方才吸煙的男人開口,語氣沉穩。“三爺……”被稱作胡四的男人還想開口說些什麼,被身邊的人攔下,朝他搖搖頭。
三爺幾步上前,走進站台燈光亮處,這才能清見他的模樣。粗狂的眉毛似濃烈的一筆,挺鼻厚唇,如此張揚的五官合在一起,卻與人出乎意料的柔和感。他的影子落於地麵上,重疊住了另片濃影。“韶之,接下來打算如何?”
濃影的主人此刻抬了眉。這是一張年輕並且可以稱之為好看的麵容,輪廓鮮明,要說其最亮點,在於那雙眼,黑漆得不可思意,深不能見底。他淺淺蕩開一抹笑,“三叔,你記著,終有一天,我定要向齊家討回這一筆。”他的笑透著封存的寒意,讓瞧見的人都不由得揪著三分心。三爺寬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等你長大了,董家也就有希望了。”
立在站台的幾人都攏了攏身上的大衣,約定要來的人沒有按時到,而他們亦不打算繼續等下去。幾個人往回走了幾步,三爺定住了腳步。“等一下。”他蹲下身去撿腳邊圓咕隆冬的玩意,捏在手心裏掂了掂,隨後跨出腳,朝不遠處的長椅走去。
蔓青躺在長椅上,用手緊緊環抱住自己,全身都蜷縮起來。她的眼半睜,在那昏黃燈束的照射下,恍惚間感覺有陰影籠住自己。她吃力地睜開眼睛,就見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麵前。男人俯下身體,指了指手心裏的東西,“這橘子,是你的嗎?”蔓青咬住幹裂的唇不語,眉頭深鎖。她雖然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可腦中卻一片清明,與不認識的人交談甚至交好是要付出代價的。四天前,她信了那三個莫名闖入視線的人,結果呢,他們帶走了齊炎,一句交代,一絲氣息都不曾留下。
“三叔?”蔓青聽見有人在幾步開外叫著男人。那聲音隔著耳朵的嗡嗡聲,傳過來已經扭曲。“韶之,這孩子在發高燒。”蔓青模糊地想著,他在說自己嗎?這男人手正搭在自己的額際,這是一雙清涼無比的手。她喃喃開口,“不要碰我……”男人一愣,隨後就笑了,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填滿了蔓青。明明是夜晚,明明那麼冷,冷到她渾身都在抖,可這個男人的笑卻蘊藏著十足的暖意。
“三叔,走吧。”年輕的聲音慢慢清晰起來,蔓青看明白了,男人的身後,是個穿著裘氅大衣的少年,那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可掃過她的眸子淡到好似她不過是路邊一隻無足牽掛的小貓。那眼神刺痛了蔓青,她瞪大雙眼,倏然間緊握住男人的手,“我想……吃東西,很餓。”短短卻沙啞的話語令男人吃驚了一下。
“韶之,今夜我們也沒法離開北平了,我想……”“三叔,”少年輕皺眉,似乎已經了解到男人想說些什麼,“我們是有事在身才會來北平,並不是來接濟難民的。”他的話劃破蔓青周遭的空氣,她原本就蒼白無血的小臉頓時漲滿了紅潮,頓時心寒如雪。娘親說的半分不錯,這世道,冷漠的人太多,富貴時,人人攀親帶故,可落拓了,就連隨便一個陌生人都能來奚落嘲諷。她用力撐起身體,坐在長椅上對著他們道,“請你們離開。”
少年眯起了雙眼,這小丫頭前後不一、翻來覆去的態度著實讓他無法思量。但那雙含著倔強的雙眼牢牢固定住自己,好像他才是侵占了她安全領地的外敵。“三叔,我看她燒得不輕,也罷,我們在這裏恐怕還要逗留個兩三天,你就帶著她吧。”又是淺淺一眼,他抿了唇,不再多語,手插入腰側的口袋,轉身便朝遠處等著的幾人走去。
“你叫什麼名字?”蹲著的男人溫和地問她。蔓青瞥了瞥唇角,最終低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男人用手撫觸著她的發絲,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寵溺。蔓青心驚地避開,“我不同你們走,我要留在這裏。”男人笑了,“這裏有什麼好?又冷,人又少,也沒吃的,跟我們走,我會帶你去吃好吃的。”
蔓青搖頭,“我在等人。”男人眸光微轉,幾微可聞地輕歎一聲,“什麼樣的人能讓你等成這樣?這樣的人,不等也罷,他是不會再來的。”蔓青聞言,新潮翻湧,眼睛就染上一層霧水。或許她早就清楚,早就明白,若是要來接她,也不會讓她在這裏等上兩天。兩天了,她什麼也不做,隻是靜靜地等,她的食物就是那天買的幾個橘子,她睡的地方就是這張長椅,寸步不離,日與夜。可她不是笨蛋,時間淌得越多,她便越了解,她要等的人,恐怕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蔓青也不知為何,見了眼前這個男人,沒由來的安心。他寬厚的手掌將自己冰凍的手包覆住,沁人的暖。她感覺他就像是北平春日街頭楊樹上的葉,闊而密,生生將人保護得好好的。
她就這麼跟著男人離開了守了兩日的那張長椅,她不忘將自己的小木箱帶著,那裏麵是她所有在齊家穿戴的衣物。可蔓青走了沒幾步就雙腳發軟跪倒在地上。男人將她扛上自己的肩,那輕柔的動作讓漸漸意識模糊的蔓青不禁想到了自己那早已骨寒的爹,小時候,亦是這麼靠著,不用做它想,便可安心閉上眼。
“三叔,從沒見過你對一件事這麼上心。”出火車站的時候,董韶之掃了一眼靠在男人肩上的人兒,輕聲哼道。三叔眼睛浮過了什麼,轉瞬即逝,“韶之,終有一日你也會和三叔一樣。”董韶之嘴角是懸著的若有似無的笑。他在心裏很肯定地回答自己,不會有那麼一件事,一個人令他執念的,此一生都不會。
蔓青燒得非常嚴重,曾經有一度失去意識,如同深陷水深火熱之中,不知流淌了多少冷汗,渾身尖銳般地疼,迷糊中的她眼前竄騰過好多張臉,對著她笑的,流淚的,交替著隱去。蔓青想張口叫喚住他們,可嗓子似被什麼堵住般竟連個單音都發不出。
不知多久後她清醒過來,雙眼倏然張開,手掌心裏全是黏膩的汗水,跳動的心口有些悶澀,她一時之間怔仲不已,微張了口呼吸,才緩緩定神來,發現自己背脊靠在軟軟的榻上,不,是一張床,她從未睡過的,如此柔軟的床鋪。身下的觸感是涼滑的錦單,身上覆蓋的是幹淨舒適的棉被。蔓青一瞬間忘記之前發生過什麼,更不知身在何處。
眼睛緩慢調動,這才看清四周,床邊是一張檀木櫃,幾步外放置著一張桌子,散漫地鋪著青色的綢布。這間屋子很亮堂,她可以感覺陽光打進屋中散落在自己的臉上。視線往稍遠處移去,窗邊色調柔和的簾幔隨透進來的微風晃動,就在同一刻,她也看清了窗邊立著的人。那人側對著她,手肘撐在窗台上,視線是對著屋外的,一動不動,似乎在思索什麼。
聽到聲音,那人很快側過臉。逆光之下,蔓青終於將他看清,這一瞬,她的記憶驟然聚攏。北平西站的夜晚,她被人從站台帶走,之後便毫無意識。這人,是那晚身披大衣的少年,她依稀記得他的模樣,尤其是一雙眼,仿佛什麼都不著心。“你醒了?”此刻他也是,那溫開水般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
董韶之從窗邊走回,頓足坐在椅上,人傾靠在身後的椅背上,一臉漫不經心。蔓青對他存著些戒備,啞著嗓子問,“我睡了多久?”“兩天。”董韶之望著她,凝然的目光刺得蔓青極為不適,“我的箱子呢?”她掃了一眼屋子,覺出少了那物件。董韶之頓覺好笑,倘是換做他人,第一句話便是問自己身在何處,你們究竟是誰之類的吧?
“你的箱子,我已經讓人帶走,放別處擱著了。”蔓青聞言,冷然道,“誰許你們動我物件?”董韶之挑眉,雙手交疊在下顎上,帶著一絲不悅,“你的箱子與我們的物件放置在一起,到時上了火車自有人看著,你大可放心。”蔓青實在不解,消化不了他的話語。“我不懂。”
“這有什麼不懂的?你隨我們一起走,東西自然歸我們所管。”他篤定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塊泛著金色光澤的懷表,輕巧地打開,“既然你醒了,那就定下午的火車票好了,現在已經快到晌午了,你準備一下。”話落自顧自站起身,“我想,你也沒什麼可整理的,待會會有人送食物來,吃過飯你隻要在這裏等著,自有人會來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