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二章 往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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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靠近,是齊炎從裏屋跑了出來,後麵追著的,是他嬸子。蔓青咬著自己的下唇,隻覺著嬸子的目光如刃,將她裏裏外外掃視了夠。許久,她聽見嬸子冷冷的語調,“那就留下來吧。”蔓青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卻見嬸子已經背過身,重重地抬腳進了屋子。
齊炎衝她一笑,安撫道,“沒事,反正我平日也吃得少,你胃口本來就不大。”一股熱流衝進蔓青的眼眶,她不知道要說什麼。
晚飯時,蔓青抵著頭扒白飯,坐在對麵的嬸子夾了青菜到齊炎的碗裏,“吃。”她隻說了一個字。誰知齊炎卻毫不猶豫將那一筷子青菜轉到了蔓青的碗裏,一根不剩。“啪!”地一聲,筷子重重被擱置在桌上的聲響。嬸子站起身,什麼也沒說,便掀開簾子回了自己屋。
蔓青覺得冷到了心坎裏,可齊炎呢,卻仍然低頭吃著,“小青草,你吃呀!”蔓青有以下沒一下地俎嚼著白米飯,卻食不知味。
飯後,她一個人出了屋,來到院子裏,坐在寒濕的台階上。夜晚的北平天空薄雲稀疏,透過那層紗,隱隱可見明月。蔓青有顆玲瓏剔透的心,她明白嬸子還在生氣呢,她肯收留自己不過是為了齊炎。打和齊炎認識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他沒有爹娘,隻有嬸子周氏帶著。也是從愛嚼舌根子的林小虎嘴裏,她才無意間知道周氏是個寡婦,嫁了齊炎的叔叔沒多久就守了寡。周氏特別疼齊炎,可能是因為膝下無子,也沒有改嫁的打算,於是,周氏便成了齊炎比娘親還親的人。
齊炎是個愛憎分明的少年,至少在蔓青眼裏是這樣的。她八歲第一眼見到齊炎的時候,他被林小虎一群人圍著,站在他們中間,眼看著要被打了,他眸中卻儼然不是驚慌,平靜地好似不是他這年齡該有的。遠遠站著的蔓青替他捏了把汗,誰知,最後落荒而逃的卻是林小虎那夥人。齊炎見人都走了,便抹了把唇邊的血絲,依然是一臉淡淡的,側身就要抬腳離開,卻和站著的蔓青對視了。
後來齊炎對她說,他不怕林小虎,因為他不理虧,像林小虎那樣的人遲早要被人踩在腳底子下麵。齊炎叫蔓青小青草,他說賤名都好養活,這是嬸子說的,因為嬸子也從來不叫他齊炎,直接用“崽子”來叫他,所以他才長得這麼結實,這話把蔓青逗笑了。此時蔓青坐在台階上,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這些事。
“蹲在這,你不怕著涼啊?”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滿清不作聲,就像應了他的話一樣,恰巧就打了個噴嚏。“你看你,我就說。”齊炎坐在她身邊,與她齊平,兩個人頓時安靜了下來。“齊炎哥哥,我……”過了許久,她才小聲開口。
“嗯?”“你說,嬸子還會和我講話嗎?”她一直隨齊炎一樣,叫周氏嬸子,以前來齊炎家玩,周氏對她也是很客氣的,總會塞些花生,而今日,她第一次那麼怕那個有著一雙漂亮手的女子。許多年以後,蔓青回首過去,才真正的懂得了那時的自己,麵對的便是“世態炎涼”四個字。
齊炎麵對她的問題,先是一怔,隨後便開口道,“怎麼會不和你說話呢。”他眉眼彎起好看的弧度,對著天上的月亮,“小青草,別擔心,什麼都會過去的。還記得我們學的那句話麼?‘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嗯。”蔓青輕應了一聲。接著,四周都靜了下來,隻有風掠過的聲音,齊炎側目,才發現蔓青已經靠在身後的石頭上,闔上眼睛睡著了,她手裏緊緊拽著的,是她那白玉鐲子,溫潤泛光。
她就這麼在齊家住下了,當意識到的時候,時間已經恍惚越過了夏末。
這當會兒,她使勁撩起了袖口,用濕漬的手臂去抹額際的汗水。看了一眼木盆子裏被攪幹的衣裳,她舒了一口氣,站起身,立刻眼前一片青花,慢慢地,才適應過來。
將衣裳晾在竹竿上時,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周氏手中抱著準備過冬用的醃肉的缸,匆匆從前屋踏出來。蔓青的視線與周氏一對上,便很快移開了,周氏撇撇嘴,什麼也沒說,身影很快就沒在後邊的屋子。衣服是蔓青主動要洗的,看到堆疊在盆子裏的髒衣服,她便默默拿到院子裏,她想,她盡可能地幫忙,至少,嬸子就不會這麼討厭她了。周氏很少和她說話,也很少拿正眼瞧她,敏感纖細如她,心裏也是清楚的,寄人籬下這四個字她早在書中就瞧見過了,可是沒想到,真正領會了,是如此讓人難受。
蔓青低頭,有水滴落在盆子裏,濺散開來,臉上癢癢的,一摸,竟是不爭氣地哭了。她拽緊自己的小手,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際,不禁想到了娘親,想起了無論在什麼情境下都帶著溫婉笑容的娘親,可惜,她做不到。
“小青草!”清脆的聲響打斷她漫無邊際的浮想。她背過身,有些慌張地去擦眼角。齊炎走近她,她回頭一笑,“齊炎哥哥,你不是去藥鋪了麼?”今早周氏忽然說道家裏的藥都沒了,怕平日有個磕磕碰碰的,未免要備著些,於是打發齊炎去城裏的藥鋪買藥。齊炎望著她,微微有些怔仲,發現了她眼角的紅腫。
他的手伸過來,蔓青一愣,卻感到頭上一陣暖意。齊炎摸了摸她頭頂,“你等我一下。”他轉過身,進了前麵的屋子。過了半餉,他才踏了出來,眼角眉梢還帶著那麼點奸計得逞的得意。“走,我們出去。”
蔓青一愣,“去哪?”他眨眨眼,“去長安街。”他拽著她手就走。蔓青急了,“去那裏幹什麼呀?”齊炎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蔓青心下更是困惑,也由不得自己瞎猜,便隨他來到長安街。長安街是北平最最熱鬧的地方,小商小販,藥鋪米行,各種味道參雜在一起,飄進了蔓青的鼻尖。“真香。”她不由自主地說道。
齊炎帶著她穿過半條街,進了洪記食府。蔓青嚇了一跳,趕緊扯了扯他一角,“齊炎哥哥,我們進這裏做什麼?”食府可不是他們這些粗布粗衣的窮人來得了的地方,裏麵的食物哪個是他們買得起的?
齊炎走到櫃前,“洪老板。”背著櫃台的男人此時回過頭,五十歲開外,黑色的,被梳理得油光可鑒的發鬢,扣著頂軟邊帽,白色襯衫配上黑色馬甲,很是時髦。在北平看到這種打扮還是很新鮮的,畢竟這裏比不上南方那些開放的城市,雖然紫禁城裏都好些年沒主子了,可到今時今日,還有些年老的留著長長的麻花辮。
“喲,是你啊。”洪老板掃了一眼齊炎,“一塊中元,不能少啊。”他毫不客氣地開口。“給。”齊炎將懷中的錢遞了出去。蔓青心裏一跳,就見洪老板掂了掂手掌中份量,確定的確是一個中元,便轉身到後頭去了。不一會,他提了一個包裝精巧的玩意走出來給了齊炎。
齊炎提著那玩意,頭一斜,便春光燦爛地領著蔓青出了食府。蔓青隨著他到了附近人少的胡同,再也忍不住了,“這到底是什麼?”齊炎蹲下身,將那用絲帶寄得好好的玩意小心地拆開,再將盒子移開,蔓青瞬間傻了眼。
“奶油蛋糕!”她的臉紅撲撲的,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雀躍。早就聽別人說,這玩意特別好吃,林小虎總是吹著說他爹到上海做生意,很多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餐後的茶點就是蛋糕,甚至連空氣中都飄著奶油香。蔓青的心跳得飛快,齊炎見她眼睛都發亮了,就咧了嘴,將叉子遞給她,“吃吧。”
蔓青接過叉子,卻刹那反應過來,“你、你怎麼有錢買這個?”蛋糕這種奢侈的東西,她恐怕也隻有在夢裏嚼過,對於她而言,每天能吃上大白米飯,已經是一種恩賜。齊炎開口,“平日裏嬸子給我的錢我一直存著唄,哪來這麼多話,吃唄!”蔓青沒有細想,小心地用叉子挖了一口送進嘴裏,那香甜膩滑的觸感頓時充溢了口腔。齊炎問她,“小青草,好吃嗎?”
蔓青猛力地點頭,滿足地舔舐了一下嘴邊的奶油,露出了許久不見的天真,整個麵目都亮堂了起來。她一下下地俎嚼著香甜的蛋糕,卻沒發現齊炎根本沒有吃幾口,而是帶著笑,靜靜地看著她那近乎對蛋糕著迷的模樣。
盒子空了的時候,齊炎抬眼瞧見蔓青嘴角都沾著點點奶油,那摸樣把他逗笑了。蔓青呢,似乎對著空盒子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伸出十根青蔥手指,將它們舔了個幹淨。
“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吃得到。”在扔那精巧的盒子時,蔓青眼中有著一份濃濃的不舍。齊炎逆著光,語氣透著令人吃驚的肯定,“一定可以再吃到的。”兩人走出那胡同,蔓青站在胡同口,腳步放慢了,回頭瞧了一眼,似乎一眼就滲進心裏。
齊炎又帶著她回到了長安街,讓蔓青詫異的是,他拖著自己來到賣小飾品的鋪子前,低頭皺眉仔仔細細地挑了起來。蔓青瞧這鋪子上都是一些小姐貴人用的簪子玉鐲首飾等等,不由得紅了臉,“齊炎哥哥,我不用……不用這些。”
“找到了。”齊炎拉住蔓青,給她看他挑中的玩意。蔓青一愣,根本不是什麼女子用來點綴的飾物,而是一方細巧的棕色雕花木盒。盒麵鐫著的是碎金繁花,凹凸有致,清雅不已,這盒子置於掌中,不大不小合適,讓人看了就打心底歡喜。
“你娘不是留給你一白玉鐲子嗎?你一直放在身邊,走動的時候興許不小心磕碰到,提防個萬一,把它放在這盒子裏,可好?”齊炎這麼問她。一瞬間好多思緒都衝上腦門,蔓青小臉陣陣青紅,抿著唇半天都出不了聲音。“怎麼了?你不喜歡?”齊炎以為她不出聲音是因為不喜歡他的自作主張。“不,不,我很喜歡這盒子。”蔓青出口的聲音裏,帶著小小的啞然。她將盒子捧在手中,用了些力氣收緊,隨後從懷中掏出那白玉鐲子,慎重地放進盒子裏,滿心暖暖的。這時,齊炎問她,“小青草?還記得今天什麼日子嗎?今天是你生日。”
很久以後,蔓青才知道,其實那天齊炎去藥鋪路上看到了洪記食府,便回來問他嬸子要錢,他騙嬸子說他想吃長安街的熏肉,所以,那買蛋糕的錢是他騙來的,他沒有對她說,他一直將她生日的事記著。他也沒告訴她,回去後嬸子問他還有剩餘的錢嗎,他說錢全都用來買熏肉了,他吃了很多,都撐著了。嬸子說那你晚飯別吃了,不然吃太多拉肚子,於是那天晚上他餓到半夜都未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