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淺野雪穗篇 拾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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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野家的老宅位於北海道的室蘭,那裏是父親的故鄉。然而,對我來說,不過是另一個漂泊的落腳點。
兒時在父親的話語中,常可以聽到關於室蘭的點滴片語。所以,她一直僅存於我的想象之中。
自京都與宗一離別後,鄉愁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我。
我的故土,永遠在滿洲:那滿是皚皚大雪、風聲秉冽卻又遍布了黑土壤的遙遠之地。
然而當我驀地回首,竟發現,我真正思念的,卻是陪伴我渡過歲月時光的宗一。
【淺野宗一。】
我低聲念著他的名字。
仿佛他就在我的麵前,用著那雙深黑而早熟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看著我。
他從不肯叫我姐姐,總是直呼我的名字“雪穗”。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這份感情變質了?
是落櫻的那夜,我們親密地睡在一起?
還是河川邊,我朝他走過去的那刻?
每每想到這些,罪惡感和禁忌的心動便如同滔天巨浪,讓我窒息。
自從分別,我一直在等著宗一的來信,然而卻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隻言片語。
於是三個月後,我寫下了第一封信。
信上麵寫滿了對宗一道歉的話語,我想,即使他並不原諒我亦沒有關係。我隻希望能夠得到內心的平靜,哪怕隻有一刻也好。
有了第一封,便有了第二封、第三封。。。。。。
當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的抽屜早已裝不下那些信件。
我感到十分的不安,仿佛生怕被別人偷窺我的秘密。
但我始終不知如何處理這些信。
我不會傻傻地寄出去,因我知道祖父會有千百種方式,讓他們無法抵達東京。
亦不會讓別人看到這些信。
任何人。
我時常做一些可怕的夢。
關於死亡。
我夢見宗一站在我的麵前,割腕自殺。
那血一直蔓延至我的腳下,染紅了我的白襪,我看著宗一的眼睛,卻無法動彈分毫。
驚醒後,我第一次因驚慌失措而在深夜大哭起來。
第二日,仆人遞給我一封遠方來的信件。
我驚喜而驚慌地顫著手拆開,卻發現來信人竟是岡本蒼輝。
時隔一年,滿洲車站的別離還曆曆在目。
對於他最後的問話,我仍舊不知所措。
信上寫了一些他的近況以及瑣碎的生活感悟。
軍隊一路南下,他轉戰許多地方:北平、上海、金陵、陝西。。。。。。
我沒有任何心情看下去,生怕驚擾了內心的恐懼。
然而他最後的話語,仍舊讓我十分不安。
【雪穗,請在日本等著我。】
合上信,我不由得想。待到十八歲,我真的就要嫁給岡本蒼輝,然後作為一個帝國軍人的妻子,生子並照顧家庭麼?
我不知道。
如果這就是生活,那麼他一定欠缺了什麼。
是愛?
不,我想這個詞太過虛幻,愛情是可以隨著生活而蹉跎淡忘的。
或許岡本蒼輝是喜歡我的,這種喜愛夾雜著一種宿命般的獨占欲。
仿佛我是他的物件。
妻子這個詞,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更深刻的存在麼?
乳母菊乃並不在我的身邊,母親亦早亡,我總不能去詢問病重的父親。
於是這成了我少女時代困擾不去的心病之一。
當祖父和父親得知我收到未婚夫的來信後,表示十分的關注。
於是我被迫寫了回信。
內容如下:
【岡本蒼輝君拜啟:
你的來信我已收到,聽聞你一切順利,我感到十分欣慰。
請作為一名無上忠誠的帝國戰士,為天皇陛下偉大事業效盡全力,我亦感到十分的光榮。
以上
淺野雪穗】
父親看後搖頭,認為我作為女孩子,寫給未婚夫的話過於刻板而毫無情趣。
而祖父卻因此少見地和顏悅色誇獎我,評價我作為一名帝國軍人的未婚妻子,如此支持未婚丈夫的事業,堪稱模範。
在信件寄去滿洲的那一天,我看到郵差那鼓囔囔的信兜,想著那裏麵究竟包含著多少位女子對遠方戰場的牽掛。
那裏有著她們的父親、丈夫、兄弟、兒侄。。。。。。
戰爭和時代以天皇和國家的名義帶走了他們,然而在殘酷的生死麵前,他們真正赴死的原因又是什麼?
如此又過了一年。
當我的抽屜再也藏不住那些寫給宗一的信件時,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
祖父往東京派發了急電,從他深沉嚴肅的愁苦表情中,我知道:宗一快回來了。
也許是後天、也許是明天......亦或許是今天。
我緊緊攥著和服袖子,在父親的病床旁坐立不安。
父親一直消瘦的可怕,如今我抓著他的手,已經沒有任何肉感。
我將臉貼在他的手心,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
唯有生命消逝的倒計時,在無聲息地前進著。
“雪穗。”父親撫摸我的頭。“待得你弟弟回來後,我亦可以安心離開了。”
我搖頭。
“明年,你就十八歲了......如果岡本沒有來得及回日本,就讓宗一為你送嫁吧......去滿洲。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回去。”
“我隻想呆在父親身邊,哪裏也不去。”
“傻姑娘。”
那一刻,連祖父亦不忍地別開了臉。
父親病入膏肓,再次昏睡了過去。
我突然害怕他再也無法醒來,於是隻想要逃離這一切。
我發瘋一般地跑開,穿越了炎夏熱氣氤氳的街道,老宅後的那片靜謐的楓林。
海風吹醒了我,當我回過神,發現束發的帶子還有木屐都狼狽地遺失了。
我並不喜歡海,永遠充滿了腥臭和重鹽味。
但是日本是島國,這裏四周環伺著海洋。
長發飛卷在猛烈的海風中,我怎樣也無法固定他們,以及混亂的內心。
我將藏在衣襟中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掏出來。然後點燃、看著他們一點點焚燒殆盡,直到丟棄在風中。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處理方式。
——在宗一看到他們之前。
我知道父親眼中那最深的擔憂為何,他愛我們,所以深怕我們犯錯。
尤其是這種違背倫常道德的深重罪孽。
我不能不孝。
所以,這才是我沒有寄出去那些信的真正原因。
關於我的心事,我半句亦不能張口,對宗一。
我想我是如此的理智,理智的可怕。
但是為何心髒仍舊會如此的痛苦。仿佛被人狠狠揪住,再不能放開。
每當想起宗一,都會生不如死的痛。
我的淚忍不住泛出了眼眶,再不能收回。
手上劇烈的顫抖,以至於那些來不及燒毀的信件全部翻飛了出去,落在了遠處的海麵。
“不可以——”
任何人都不能看到他們。
我衝到海裏,想要拾撿。
那些模糊了的字跡,還有無法放棄的禁忌情感,歲月無法沉澱,於是全部都混成了一座巨大而複雜的迷宮,讓人找不到出路。
我趴在海灘上,再沒有掙紮的力氣。
自這個角度來看,海與天明明是一/體的,然而,卻又距之千裏。
就如同我和宗一。
有黑色的身影朝我走來。
那人一步一步地靠近,優雅而沉穩地舉止。
直到蹲下身,拾撿起我遺失的信,然後認真地讀起。
我的心猛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夕陽的光輝灑落在他的身上,黑色禁/欲的學生製服,帽簷下露出半張英挺的麵部線條,我熟悉那漂亮的唇形,還有優美的鼻翼。
我屏息著,不敢去喚他。
他緩緩抬起頭。
那一刻,我們四目相交。
隻是一眼,便是永生無法忘卻。
能夠給我這樣瞬間的,永遠隻有那一人。
“淺野宗一。”
我像無數次那樣,再次低念著他的名字,如此熟悉而陌生。
他離開的時候,還是個少年,然而此時此刻,立於我麵前的,卻是位令我不敢直視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