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場大夢中驚醒。
    冷汗淋淋，濕透了裏衣，她慌亂地摸著自己的長發，將額前濡濕的發絲撥開，一雙眼直直看著窗外剛破曉的天，淡淡幽光，好似一雙幽深的眼眸，波瀾不驚卻又一眼看不穿。她驚魂甫定地起身，披了見外衣，便走到圓桌旁，替自己倒了杯涼茶，潤了潤喉，意識還未完全從夢魘中掙脫，有些呆滯的雙眼看著杯裏的茶水，心猛地一慌，隨手便將杯子拋出了窗子。
    她竟在杯中看到了月影。
    夢中自己沉溺在水中，呼吸被扼住，身子隻能任由水浮動，遊魚從耳邊悠遊而過，水草纏住了她的雙足，她感到痛苦而驚慌，試圖呼喚，卻發不出任何聲響，她隻能無力地看著天空一輪明月倒映在水麵上，隨著一陣波瀾被扯得零碎殘破，而她的心不由得就感到一陣驚慌，似乎自己的心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冰涼的湖水包圍著她，毫無一絲暖意，那麼冷，那麼冰。
    就像是柳雋書的手所傳來的溫度。
    她將茶壺中的水直接灌入喉中，水從嘴裏溢出，弄濕了衣襟，她輕拍著自己的雙頰，強迫自己鎮定。
    昨晚，柳雋書被人帶走後，她便一人在月下獨坐了許久，直到夜深風寒，擔心師兄師姐憂心才回去，但回到房裏，又忍不住靜坐了許久，心思依舊記掛著他，當好不容易疲倦襲身，又無端在一場噩夢中驚醒，那冰涼的湖水讓她心驚，這是她幼時常做的夢，那時自己尚且還不覺害怕，甚至將那湖水包裹自己的溫柔當做得不到的娘的懷抱，但豆蔻年華一過，她便不曾再做過這個夢。而今晚夢境再現，令她想起的不是仙逝的娘親，而是柳雋書。
    想到那湖水的懷抱，她在身子犯冷的同時，又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
    如同做了春夢一般讓她覺得萬般難堪。
    石墨帶著柳雋書迅速回到了王府，瞞著所有人，不動聲色地將他帶回他的屋子。他素來不喜人打擾，臥房甚至不準許任何人進出，就連丫鬟打掃也不可以。可憐了他這個拐杖，無端地還要幹起侍女的活，服侍這個病怏怏的湘陽王。
    他欠他一條命，這一輩子都無法償還。
    他的手替他沾染了腥髒，他用一生來回報，為他拋棄自己過往的一切，丟棄自己的姓名，為他練了一身的武學輕功，隱姓埋名留在他的身邊，當他的拐杖，時刻都不讓他倒下，支撐他一路走下去。
    但讓他做這些下人的事還真真讓他這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兒感到不舒心。
    他知道他不信女人，卻又不得不依附女人。他的這張絕世皮相的確有資格嘲諷全天下的女子，笑她們是江中的鶩，玷辱了他鳳凰的仙姿。但沒想到，這隻孤傲而寂寞的鳳凰卻動了凡心。他一直在暗中觀察著那個每月十五到來的女子，輕靈出塵，皓腕凝雪，不多話，寂靜而來，寂靜而走，來時總能使他歡笑，去時也總是令他神憂。
    他以為他已經足夠懂他，十年的交情，十年的相伴。他比任何人都懂他的苦痛和掙紮，他以為他這輩子都無法去愛一個人了，他以為他的心早在上天不公的浩劫中死絕了。
    可他居然死灰複燃了。
    “月…淨月……我的…水中月……。”他在夢囈，眉頭擰著，像是要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神情悲痛地幾乎要滾落熱淚。他血紅的唇因為氣息不穩而微微喘氣，“別走……別走…。。”他幾乎要嘶吼出聲，但破敗的身子最後隻是讓他的掙紮成了一聲最虛弱的歎息。
    “讓你不吃藥！”他總有本事讓他沉穩的性子破功，在擔憂他身子的同時，氣惱他帶著假麵的虛偽姿態。“你以為你不吃藥就能變回常人，像常人一樣去愛去笑去玩鬧嗎！不可能了！你最清楚不過了！”他氣憤地低吼，不想惹來多餘的事端，不由分說地將床旁早已擺好的藥丸塞入他口中。
    “不！”感受到他的反抗，他不願吞下那唯一能續他命的丹藥，石墨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再也不管自己的下手是不是太重，用掌力硬是將那藥丸逼入他肚中，原本蒼白的臉色迅速有了起色，氣息平穩了許多，印堂的黑影也淡去了。他就像是一下子從閻王殿又被拉回了陽間。
    柳雋書疲憊的睜開雙眼，看著石墨黝黑的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忽然大笑起來，整個人明明虛弱無力，這般的笑讓他耗盡了所有的氣力，重新倒回了榻上。
    “你是真心的嗎？那個姑娘不是你能碰的。”見他清醒，他又重新恢複到一貫沒有情緒的生硬嗓音，與先前判若兩人。
    “水中月……”他不理會他，隻是出神的低喃。
    他做了一場夢，夢到自己成了冰冷的湖水，絕望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隻能懷抱著月影聊以慰藉自己渴望到疼痛的心。結果，風起，他的月影碎了。
    “你忘了你犧牲的一切，忘了你身上肩負的責任了嗎？”越是冰冷越是透露出他話語中的質問。
    “拐杖不該這麼多話的。”他瞥眼望向他，嘴角的笑像是嘲諷。
    他不需要他來提醒。提醒他該做的一切。
    “那麼至少記得按時服藥，那個女子是救不了你的。”他好言相勸。
    “我有分寸。”他用手捂住自己的雙眼，嘴裏還殘留著藥的苦味。“替我拿些梅子過來吧。”他出聲，將他支開。
    他懂他用意，不多話，轉身離去。
    床榻上，他平躺著，錦被蓋著瘦弱的身軀，他閉著雙眼試著回想方才那一幕，月的清輝，月下的她，月的簫聲，交織成他銘記的回憶。
    就像是水中月，即使隻是擁有月影也好。
    能維持這般的生活，有一日便是一日，他貪心的希望，能夠持續到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手指摩挲著冰涼的手臂，他深吸一口氣，枕著昏昏沉沉的意識，含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