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半生輕狂客  第一章 南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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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安寺西行兩百步竹花巷,深巷酒香自許來。甘清醇冽的鬆酒之香彌漫纏綿,路經此處的香客行人便紛紛駐足。聞香辨道,再入深巷三百步,便到酒仙閣。老板是個模樣甚年輕的小姐,聽人稱其酒仙娘子。
    已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兒子。
    酒客紛紛癡歎。
    然而,青鬆酒溫,香氣入脾,並不妨礙這酒閣生意。
    酒仙娘子常不在,負責招待客人的便成了其兒子李辰宵,也是十裏八鎮難得的俊俏後生。
    鄰家的大嬸大姨常來親切詢問,西家小姐東鎮姑娘,絮絮叨叨。李辰宵摸摸頭,笑的一臉靦腆,最後都以一句“舒意不在,辰兒不敢妄自做主”婉拒。
    我舒意養了十來年的兒子自是舍不得隨便丟給一個姑娘家的,是故每每散漫地用一句“辰兒長大了,由他自己看吧”來將問題丟回給辰兒,敷衍敷衍了事。好在辰兒很是孝順,既沒給隔壁街風月場的姑娘勾了魂射了魄,也沒想著攀龍附鳳對著哪家小姐尋死覓活。
    小老兒卻一直在我耳邊念叨,早些將那小崽子扔給個花姑娘,早早脫離這世俗煙媚之地才是正經。對於小老兒孜孜不倦的勸惱,我一概無視之。
    小老兒是某日忽然出現在酒窖內的,偷喝的醉醺醺被本姑娘逮個正著。
    他卻一點也不驚慌,說自己是個老神仙,能紆尊降貴喝我的酒是給麵子,又道出這酒哪兒不好哪個料要加,哪裏的水最宜,我見他雖身高不過凡人七八九歲時的身量,然鶴發童顏,白須白眉白發,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又見他有幾分見識,就將他留了下來。
    哪知一日,他喝醉後,自揭老底,說自己年歲所還不及我一半,讓我老神仙老神仙的叫喚,實在叫老了他。從此以後,我說,那就叫小老兒吧。
    竟是個騙吃騙喝的。
    ****
    這一日,窗外細雨霏霏。竹花巷內,青石板上綿綿一片。趕路的、避雨的、逛巷子的或者是專程趕來酒仙閣一品佳釀的客人聚了一堂。小小的酒閣頓時內人聲鼎沸,吵吵嚷嚷,好不熱鬧。山南海北,閑聊各地氣候、飲食、名山大川,話題絡繹不絕。
    室內點著鬆子香,我在堂子裏轉了一圈,覺得雨天著實不適合生產,便委婉地告訴兒子,這攤子就留給你了。轉身進了望鬆居,心裏掂量著前幾日托隔壁李奶奶招個小夥計的事如何了。但也就這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雅事,讓不久以後的我想來真正是後悔不已。
    這半日,趁我呆在望鬆居昏昏困覺之時,我那情誌未開從來視姑娘如洪水猛獸的乖兒子竟在此短短三個時辰內定了終身。而當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我麵前,一副拘謹靦腆的模樣脆脆著嗓子跟著李辰宵軟軟喊一聲舒姨時,我立馬不淡定了,扶著桌子抖了抖肩膀又哆嗦好幾下才勉強站穩腳跟子。
    小姑娘靦腆水靈的模樣,與當年紅裳傲立、天地舍我其誰的驕橫冷豔的女子相比,如今這般性情真正嚇我一跳,不由心內默默感歎一聲,師姐啊師姐,您真是顛覆我的想象。再看看不過半日光景,他們便已交纏在一起的嫩嫩柔胰,頓時小心肝又一陣抽動。
    “舒姨?”轉世成靦腆小姑娘的師姐瑤華又試探地用她那柔柔的嗓音喚我。本姑娘遂立馬從回憶前塵種種、唏噓不已的狀態中清醒而來。
    一聲舒姨喚的是百轉千回,然聽著實令人不甚舒服,若論年齡,這幺蛾子可整整老了本姑娘一萬五千來歲,真正是欺人太甚!然時過境遷,眼下這般處境,我也隻得好言糾正,“是舒意。”
    小姑娘不甚明白,實在忒不懂事,眨著水泱泱的大眼睛天真地道,“舒姨不是辰哥哥的小姨,阿月,阿月又怎會記錯?”
    那一副梨花欲雨又天真懵懂的小樣,看得本姑娘咬牙切齒生生忍了。可恨那不孝兒子已完全站在敵對陣營,把本姑娘的十二年養育之恩生生歿了。
    那廂李辰宵約莫著見我麵色不善,心一橫,拉著小姑娘當即跪倒在地。
    “辰兒從小有舒姨撫養長大,舒姨一向待辰兒如親生,此番辰兒尋獲一生摯愛,望舒姨成全!”
    一番言辭懇切動人且不結巴不磕碰,看來訓練已久。我看著這不孝兒子不似在做戲,又想著他平日說話都不曾這般伶俐過,如今竟是訓練出這令人句句穿透肺腑之感的話,心裏著實佩服這小姑娘比之我這個長輩的教導著實有方的很。想想又覺得不對,敢情這小子已全然被教化。
    本姑娘以芳年春華之齡收養他,並在這凡塵開酒閣子謀生討生活,早可完成當日對李家夫婦懇求養至十八歲的允諾。能逗留至今日尚是本姑娘宅心仁厚。不料才不過半日光景,這小崽子就要跟著劃清界線。
    一口一聲舒姨,到底聽著不是滋味,這十數年光景他一向直喚我名舒意。
    我正暗自悲憤不孝子忘恩負義,那廂小姑娘見我仍無動於衷,著急的眼淚都丟了半包。
    本姑娘著實有些惻隱之心。看著小姑娘梨花帶雨的模樣,心想,師姐啊,哪日你若曆劫歸來可千萬別殺我,這小媳婦模樣可不是我逼得。想想又覺得是該把今日這番情景好好記錄下來,以便來日作呈堂證供、沉冤得雪。
    “這?“我假意咳嗽兩聲,示意自己要說話。兩人終於將蓄勢待發的眼淚及時收住。
    “既然你倆情投意合,我做……做長輩的也不好反對,你們就先處個三年五載的,也好有時間培養培養感情。”然事實證明,本姑娘這番言辭早已過時。
    兩人竟齊齊搖頭。我兒表示人間情緣多是夜長夢多情路坎坷,他倆既已一眼認定,絕不與世俗隨意苟合隨波逐流,定要速戰速決以免禍從天降,招人棒打鴛鴦。看來本姑娘的戲本子全教他偷看了去。
    而阿月支支吾吾沒說話,隻是拚命搖頭。
    我抽了抽嘴角,不知第幾次伸手扶額,感覺自己果然已是阿姨輩。時下小姑娘內心果然是海底針啊海底針。
    李辰宵這個不孝的兒子“見色忘義”,那堅定的眼神,至死不渝的表情,巴巴看著本姑娘心中不忍,意欲成全。而如此關鍵時刻,小老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抓著本姑娘的纖纖玉手嚷嚷著“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我著實有些尷尬,訕訕地將手抽了回來。
    李辰宵並著淚眼未幹的小姑娘一臉無知懵懂地看著轉而趴著我裙腳捶胸頓足的小老兒一臉激動樣,又朝四周看了看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小姑娘最先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指著小老兒,“這?這……這是是姨夫?”誠然她也不相信自己看到並推測的。
    我再次扶額,將扒著我的小老兒提到椅子上,又怒眼警告了一番讓他安分些,小老兒見我神色不對,悻悻然往椅子那廂挪了挪。
    我極力抽動麵部表情裝出一個和藹的微笑來應付眼前這對迷茫驚奇的小情侶,心道這小姑娘人親戚的本領委實一流。
    “小姑娘挺能講笑話,將來也可陪陪舒姨解解悶。”我笑的甚是和藹,又若無其事地看看四周,裝作視力無能,盡量忽略不孝兒子李辰宵依舊懵懂的眼神。這不孝兒子見我沒反應,又用同樣不敢置信的眼睛轉過頭對上小姑娘明顯傻了的大眼睛,然後兩人雙雙齊齊地用最不可思議的眼神轉回來敬仰本姑娘。
    本姑娘有些力不從心,隻好訕笑地解釋,“開玩笑的,開玩笑的。誤會,誤會而已!”
    李辰宵顯然鬆了一口氣。我想他大概是不情願那小老兒是他姨夫,而不是不情願他舒姨嫁了個小老頭。想到這個事實,本姑娘終於理解了凡人們的一句話“兒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然兩人求知欲極強的雙眼依然炯炯發光地看看我,又看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小老兒。
    我還在孜孜打腹稿好怎麼向這兩凡人解釋解釋小老兒怎麼無中生有而不帶鬼怪性質冒出來的時,隻見小老頭傲慢地一轉頭,目光撇過房梁,又特鄙視地落在他倆探詢的目光上,那模樣要多傲嬌就有多傲嬌。
    不孝兒子終於被鄙視的有些尷尬的為難,遂沒再問。
    小姑娘紅著臉又一番靦腆嬌俏模樣,吳儂軟語脆生生地自報家門,“阿月是青州人氏,母親聽聞國師不日要來南安寺開法講業,便帶著阿月一起來了。豈料……豈料路上招致劫匪,馬車盡毀,阿月掉落山崖才……才僥幸躲此一劫,現在身上,身上更是身無一物,昨日聽聞……聽聞酒……酒仙閣招小夥計就來看看。沒想到,辰哥哥,真的是你嗎?阿月可尋了你十數年呢?”
    我見她一臉嬌羞喜極而泣的模樣,心裏盤琢磨著十數年到底該是多少年呢,敢情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娃娃親?
    十二年前,青州瘟疫橫行之際,我剛甩了一路追殺而來的魔族花花公子莫離,看著一路貧病饑民。雖本姑娘並非慈悲天下心係蒼生,然見至那番情形,心中也著實不忍。將身上的錢糧金銀盡處散去也不過是滄海一粟。適逢那時青州有戶大善人施粥積善,遂決定加入他們,幫著些小忙。
    這戶大善人姓李,便是辰兒的本家。李家是青州祖傳的酒商,至辰兒爺爺那一代,生意愈發興隆,家境也漸漸殷實。到辰兒父親這一代儼然是青州一帶的巨富。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使得有錢的青州城民紛紛外逃。這李善人是個懷舊仁善的主,非但不走,還夫婦雙雙留下來開倉布粥、施藥贈衣。然好人有好報這句話終也隻能形容個概況,不是好人都有好報的,但不做好人定不會有好報。
    我加入施粥行列時,這李氏夫婦已然因過多接觸疫民而自身感染,危在旦夕。我雖是個仙人,然終是個不入流的小仙,仙妖兩界也沒甚靠山,是故著實不知該如何。仙法這東西,更不是凡人傳說的那般神氣,隨便捏個訣啥的就能使人起死回身,即便有也是如師父這般的上神才擁有的能力。
    焦急處,本欲趕回清微宮求師父相助,半路正遇著前來勾魂的地府冥官,聽了我的意圖,對我道,“這李氏夫婦壽元如此。如是因,如是果,皆是償還前世罪孽。那李氏夫婦這一世行善終身,孽債已報,下輩子也定是個好去處。”
    便隻得作罷。
    李氏夫婦彌留之際,托我照顧他們彼時尚不足十歲的兒子至十八歲成年,我自然應允。後來我又在青州待了些時日,直到官府派兵封城,才堪堪帶著辰兒來了南安。因辰兒祖上的釀酒方子,又因本姑娘實在無甚技藝能養活這個食人間煙火的兒子,遂借著那方子開了間酒仙閣。
    十二年時間轉眼過,眼前不孝兒子也跟著開了口,道是他本家在青州的近鄰,果然是青梅竹馬啊青梅竹馬。說完兩人情意款款,許是醒悟本阿姨還在身邊,又各自別過頭靦靦腆腆絲毫不見方才那豁出去的模樣。
    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更遑論我兒隻是個酒店小夥計。
    我歎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容我思量思量。”
    他倆走後,翹了半天胡子的小老兒立馬從凳子上蹦躂下來,“舒姨~~~”我被他這惡意的不良模仿割得一身雞皮疙瘩,忙擺擺手示意他不要這麼惡心本大神。
    小老兒不屑地唾了一口,但還是改了稱呼,“小舒啊。”我繼續雞皮疙瘩,但甚不好意思兩次三番打斷人家醞釀已久的話題,隻好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小老兒又重新蹦回凳子上,捏著兩邊長長垂掛的白胡子,提點道,“那小女娃兒可是瑤華仙子的曆劫之身,將來必是劫歸而去。看情形這一世大概也要曆個小情劫,你想讓你那不孝兒子跟著她相思無盡、痛不欲生?”
    我在心中暗自計較了會,事實確實如此。又想想這瑤華與本姑娘之間千年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仇又覺得是該坑她一回。
    小老兒見我死點不悟,隻糾結於個人恩怨。終於沉不住氣,從凳子上蹦下來,及地的白胡子跟著一翹一翹,臉漲得紅紅的,一副活了上萬年的語氣。雙手負在背後,表情甚是凝重在地上裏踱來踱去,模樣甚是滑稽。
    深思良久,終於嘀嘀咕咕憋出一句“瑤華仙子可是未來的君後,此番曆劫定是來造福萬民的,哪個想死的敢讓未來的帝神君戴綠帽子?”
    此話一出,五雷轟頂啊五雷轟頂。屋外突然晴天霹靂,我嚇得一哆嗦,小老兒也怕是沒想到他這低低一句,竟讓天地為之震蕩,忙縮著躲進桌底下去了。
    我穩了穩心神,醒悟過來,又順了順氣,心有戚戚然奄,不禁想起我與師姐那些不得不說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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