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一殤經年 第二十一章 給我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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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珩坐在公交車上看窗外日新月異的景色,才不過三年卻已經足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但鄉村畢竟不是城市,沿途經過的站點有著某種恒定的一成不變。就像人,即使許久不見,即使從吃著路邊隨處可見的飯團擠著擁堵的公交的車站小職員,華麗轉身成西裝筆挺打著PRADA領帶筆記本在手上下班都在路上的行走白領,但他還是慕家的慕珩,恒定得一成不變。
從A城到家裏這一路,慕珩的發絲中早已滲出不少微小粘濕的汗珠,握緊的拳頭徹底暴露了他心中的惴惴不安。
當他看見爸媽直不愣噔的冷冰冰的盯著他的時候,慕珩一下子從火熱的夏天摔到了寒冷的冬天,險些沒把自己凍成冰棍,當他又聽見爸媽你一句可惜我一句可恨的時候,他那張試圖擠出孝子模樣補償下三年沒回家看爸媽的罪過的臉,早已經雄心不再,隻是又黃又綠。
其實慕珩早已給自己打了預防針,爸媽對夏紫陌那是疼到了骨子裏,連他都得靠邊站,所以眼見自己和夏紫陌終究分道揚鑣,那打擊絕對是毀滅性的,毀滅嫁作他人婦的夏紫陌是不道德且不忍的,於是可想而知承受雷霆電擊暴風驟雨的便隻有慕珩。有那麼一霎,慕珩是想再一次逃之夭夭的,可爸媽鬢邊的白發無堅不催的鐵柵欄似的困住了他的腳步,最後還是視死如歸硬著頭皮地回家來了。
晚上八點。神經緊繃地顛簸了五個小時的車程,終於在垮掉的前一秒到達。慕珩腿腳都繃得僵化掉,才踢了踢活動兩下,他媽已經回過頭來埋怨:“死小子磨蹭什麼!”
不知哪個街坊家的黑狗奔出來看動靜,跑到他媽跟前仰頭對她手裏拎著的東西嗅了又嗅,睜著圓溜溜大眼搖尾乞憐,他媽拎高了袋子盯了黑狗幾秒,鄭重其事地嚷:“別笑得跟慕珩似的!狗模狗樣!”
慕珩腦子立刻如同卡帶的音樂驟然斷掉,感覺自己瞬間成了一隻待斬的雞,等待著國王下最後的通牒。
國王陰森著臉開鎖,踹門進去,砰一聲手裏東西往地上一砸,凝結的空氣被她鋒利的話語一劍穿過,“還不給我死過來!”
慕珩一個激靈立刻回歸本位,聽完飛快奔了進去,速度快得像是武俠小說中絕頂的輕功,完全察覺不出他什麼時候抬腳,什麼時候落地,他進去,瞄了個自認為安全係數較高的地方放好筆記本,低著眉順著眼,以一種近乎囚徒的姿勢站在他媽媽對麵,知道前方那個女人的妖火已經苦苦等候了許久,差不多到了噴發的臨界點。
那個女人。無法跟媽媽這樣溫暖的字眼聯係在一起的,貫穿了慕珩二十一歲之前所有黑暗無著的日子的,那個女人。
所有的一切消失在慕珩的意識裏,隻有刺眼的白熾燈光煞白煞白,仿佛在猙獰地等著看魔鬼噬人的好戲。他想起那些年的自己。爸爸在牌桌之間匆匆奔走。那個女人扒著街門看一眼。回屋。掀翻他寫字的桌子。撕爛他的本子。把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大力扔向牆角。雞飛狗跳。砰砰的巨響。尖利的漫罵女聲裏冒一句“給我死過來!”他立刻奔上前。慢或不慢。都是慢。都招致拳打腳踢。然後那個女人又抱著他哭。撕心裂肺地哭。她說媽叫你來你不會快點,你快點媽不是不拿你撒氣了?他似懂非懂,一身青淤地點頭,跟自己說快。要快。
他是跑步的種子選手。長跑短跑中長跑都能拿冠軍。從小學到大學,每一場運動會屢賽不爽。五年級時被叫到台上做獲獎感言,老校長循循善誘,問他比賽的時候心裏想的什麼才跑得那麼快。他怯懦懦答,媽媽。師生們都笑。那個女人卻捂著臉哭。哭完了溫柔地牽了他手回家。看到家裏被爸爸四處翻錢翻得淩亂。再砸東西。再冒一句“給我死過來!”他立刻打了雞血似的奔上前。
噬骨的難堪在夏紫陌到來之後銷聲匿跡。
那天夏紫陌把他爸爸拽離牌桌。夏紫陌左手挽著他爸爸,右手挽著他媽媽,自己花錢卻說慕珩你看這是叔叔買的,這是阿姨買的。夏紫陌照了那張喜眉喜眼的全家福。
夏紫陌說感情也是需要經營的。
那次回來以後,夏紫陌往他家裏打電話的次數比他還要多。每每也不說太多。隻是問阿姨好阿姨心情不錯?問叔叔不在嗎?說我真懷念叔叔那天談笑風生的樣子。跟著,慕珩爸爸在家的次數不斷增多,跟著,慕珩媽媽笑聲越來越多,跟著,慕珩爸爸不怎麼去趕牌桌了,跟他媽媽幾十年的冷漠開始瓦解,對慕珩也噓寒問暖起來,跟著,老兩口從不斷接電話到不斷打電話,說慕珩你有福氣啊,找了個那麼好的女娃娃當媳婦。
遲到二十一年的家的溫暖,終於降臨到慕珩身上。
那種被夏紫陌拯救而引發出來的幸福感覺在很久很久以後慕珩仍清晰得記得。因為她徹底救贖了自己的自卑,如被上帝洗禮過一般。
慕珩這樣的人有時候自尊比什麼都來得重要。因為本來就自卑的心裏,在女朋友首次登門昭然若揭後更感覺自己是砧板上的肉,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他什麼都不如。可是自己還是自己。無法改變。
自尊是什麼?能吃不能穿的東西,說穿了連掉在臭水溝裏的一塊錢也不如。但即便如此,還要撐起來。
那會兒夏紫陌淺淺笑。慕珩感覺那會兒自己真像青蛙,夏紫陌就是最溫柔最美麗最善良的公主。
可是青蛙最終沒能完全變成王子,一路顛簸他弄丟了公主長成了一個比青蛙還不如的癩蛤蟆。
把那個女人砸在地上的東西歸位後,慕珩爸爸第一時間過來打圓場,看到他在神魂飛散的模樣,幽幽地哎了一聲:“死小子多久了都不知道回家?”
慕珩爸爸在浪蕩了二十來年終於迷途知返之後,因為愧疚一直在他母子之間調停,倒成了這個家的感情經營者。慕珩聽見他把注意力從夏紫陌那個敏感點上往回拉,也趕緊抬頭放空腦袋,故作輕鬆咧嘴對爸媽傻笑,“怎麼會?這不是忙工作……忙工作嗎?”
“知道你忙,”慕珩爸爸對慕珩媽媽努努嘴,然後說,“看,都瘦了。”
慕珩摸了摸臉,繼續傻笑:“有嗎?我前幾天剛磅過,還重了幾斤呢!”
“胡說。你讓你媽看看,這下巴都尖成啥了?沒有好好吃飯嗎?”
慕珩媽媽終於動了動定格的冰臉,她猛地斜眼過來皺眉哼了一聲,“身邊沒個女人,能好好吃飯才怪!”
慕珩一下子又心跳如雷,慌裏慌張地低下頭去,眼角餘光瞥見她泰山似的腳一步步邁近,而後在他跟前咫尺之距站定,蒲扇似的手舉起來,以為她終於要發作。不想竟然輕輕拍在他肩上,話說得厭惡而親切:
“行了!別一副慫樣了,整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一樣!”
慕珩感覺到自己僵住的笑容此時此刻一定很牽強而怪異,幹咽了口唾沫嘲笑自己,“那個,我不是在裝無辜博你同情嗎?”
又殷勤拉她坐下,滿腦子裏搜刮討好的話:“媽啊,我走這麼久惹你擔心了,你看你都有白頭發了。你最近身體好嗎?我爸沒惹你生氣吧?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想去北京看看,要不咱過兩天就去?”
“死小子,你以為兩句話就能把我打發了?”
慕珩頭垂得更低了:“……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事了?再說你對不起誰?你對不起的不是你媽,是人家紫陌!”
慕珩絞著手指,不敢吱聲。他媽肯放下屠刀隻言語轟炸還並沒有因此收回她的母愛已經是謝天謝地,慕珩很識時務地不敢再火上澆油。
“就是!死小子要不是你對不起人,現在紫陌那就是咱家媳婦了!哎這話說回來,紫陌也嫁人了,過得也不錯,算了,我跟你媽再怎麼想也沒什麼用了。”慕珩爸爸暗覷慕珩一眼,說,“慕珩,你啊,以後少生什麼亂七八糟七彎八拐的心思,二十好幾的人了,也趕緊找個女朋友,該為咱家添下個一兒半女了。”
“行行行,爸媽放心,我一定給你們找個滿意的。”
慕珩媽媽臉色稍好,慢條斯理地說:“你少瞎折騰幾下我就阿彌陀佛燒香拜佛了……哎我說老慕,老陳家三姑她侄女是不是跟咱慕珩差不大?趁這兩天慕珩在家,要不叫這倆孩子先見見?”
“……”慕珩腦子轟一下,亂糟糟的,卻戰戰兢兢沒敢跟才捋順了點的他媽媽反抗,不然一定死得很慘。
手機突然響起來,屏幕上是蘇心妍的名字。
慕珩隻說了一聲“喂”,就聽到對方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在哪?我要死了你都不知道問一聲是不是啊——”
慕珩被震得忙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等她‘啊’完,他才走到院子裏問:“你又怎麼了?”
“又!還又!慕珩你是不是特討厭我?在你心裏我就一無理取鬧的惹事精啊?”
慕珩沒好氣,剛在他媽媽這邊劫後餘生,就碰上這大小姐打悶雷,但慕珩一向對人禮讓,何況對方是女孩子,也就壓住火氣,善言相詢:“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這裏一溫柔,那頭蘇心妍立刻脆弱得分崩離析,溫熱的液體像掉了線的珍珠,接連不斷滾落到手背上,“啪嗒啪嗒”先是一滴兩滴,然後實在克製不了就變成了嚎啕大哭。眼淚像墨汁一樣成片暈染在宣紙上,就想在這個人麵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多年之後想起,蘇心妍還覺得不可思議,完全想不到會有個人能把天下第一小魔女的她變成那樣。
蘇心妍哭得不可自抑,“慕珩……我……我起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