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默所講的故事並不新鮮。
    至少對公子來說，這故事他早已猜出了大概。
    “生病的並不是我的女兒……”白默沉聲說道，“而是我，和我的兒子！”
    對於櫻十八來說，這件事也算不得什麼大的意外——父親生了病，因此死了很多青壯，後來兒子生了病，便開始丟孩子，這並不令人吃驚。
    白默繼續說道：“我的長女為了我而動手殺人，我的幼女，卻為了我的兒子去偷竊幼童。”
    櫻十八這回吃驚了。
    他並不是驚訝於白默話中的內容，而是驚訝於白默竟然會把這些事說出來。
    原本白紫死去，白家的罪責已經全部推在了“為容貌發瘋”的白紫身上，但是白默此言一出，白緋也要搭進去了，甚至，有可能就連白默和白青都逃不過去。
    他這是要做什麼？認罪伏法？
    公子淡淡道：“哦？那麼，你這個做父親的，果然十分糟糕。”
    “是我家族百年來傳下的痼疾害了她們。”白默堅定地道，“而我，如今正想要醫好這種痼疾！”
    櫻十八幾乎要擊節讚歎，他很想感慨有生以來還從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皮之人——這話聽起來，就好像他白默是個……
    “聽起來你倒還是個英雄人物？”公子似乎也哽了一哽，他忍不住冷笑道，“你也不一定非要自己的女兒去為自己殺人不是麼？你生了病，白家卻沒有絕後，你便是病死了，於白家又有何礙？”
    白默被堵得呼吸一滯。
    公子譏刺道：“即便治愈了痼疾，你也不過是利用白紫和生噬血肉而苟延殘喘的怪物罷了。”
    白默怒道：“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哦？莫非我說錯了什麼？”公子微微笑道，“閣下家中雖固有此疾，先前卻不曾聽說有噬人之事，可見害人者非病，卻是閣下自私求生之心罷了。”
    “自私？”好似是被公子戳在痛處了一般，白默抬高了聲調，大怒道，“你可知道身為我白家之人，榮華富貴，卻生來有疾，性命堪憂，朝不保夕，世人安知我白家之苦，我……”
    “病？”公子聲調驀然重了三分，雖未大吼大叫，這一字卻壓住了白默的話頭。
    櫻十八眼瞅著他臉上沒有一點氣不平的神色，舉手投足也未顯半分怒意，聲氣更是如古井不波一般，不由得提心吊膽，幾近屏息。
    他上回看到卓立卿這幅摸樣，是卓立卿三言兩語，把老鬼給擠兌瘋了的時候。
    櫻十八瞥了白默一眼，覺得這人若是被他擒住弄回六扇門論罪，也未必及得上讓卓立卿處置來得淒慘。
    櫻十八心念電轉，公子卻不緊不慢道：“白家已有榮華富貴，不過是生了病，有何淒慘之處？餐風露宿貧病孤苦，這天底下人遭遇淒慘之人多得是了，怎麼偏生白家殺人取髒，行此非人之事？”
    櫻十八覺得白默應當要說錯話了。
    白默森然道：“我白家不過求生而已，難道有錯？那等貧病孤苦之人若殺人方能求生，你當他們不會殺麼？卑鄙如何，自私如何，天下人，有幾個不卑鄙自私？”
    這話說得十分有道理，這天底下的人為了求生總是能做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情來的，為錢財等物損人利己的猶有不少，更遑論求的是自己性命。
    公子淡笑道：“這當然沒有錯，隻是閣下既然也知此舉卑鄙自私，就莫要義正詞嚴，沒來由倒叫我這來做生意的人覺得心裏頭不舒坦，好似平白比人低了一等似的。”他嗤笑一聲，“我與真正的英雄人物為伍時，總是會覺得自慚形穢，然而若有人想要假充一個英雄，我卻忍不住要去揭他的麵皮，這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倒也從來沒有人與我計較。”
    他在提醒白默，他知道白默請他是為何。
    白默也是個聰明的人，或者說，事關性命的時候，人總是要比平時稍微聰明些的。
    他立時醒悟。
    白默好像忽然間便平複了心情，不再激動憤怒，反而冷靜了許多，他喘了兩聲，低低道：“做生意？”
    公子道：“怎麼，閣下請我來，難道不是為了此事麼？鬼王秘寶，醫治百病，而我要去找那件東西，卻恰好缺了些人力財力。”
    他停得恰到好處。
    “人力？財力？”白默哈哈一笑，嘶聲道，“我白家恰恰正不缺這些東西！”
    “白家的財力自然可靠。”公子道，“隻是人手卻還罷了，我已經放出消息從鎮中雇人，想必此時人手也該湊夠了。”
    白默一噎。
    人力財力他白家都有，尤其是財，然而他卻並不想出財，反想要出些人手。
    隻因財富不能保證卓立卿將醫治百病的寶物奉上，他派出的人卻可以在找到寶物時動手搶奪。
    他很想活，不管卓立卿尋寶的起因究竟是什麼，也不管卓立卿本人是否需要那件寶物，他都是決不會將東西讓出的，因此，他必須在尋秘寶之人中安插幾個人手。
    白默想起這年輕人所說的“做生意”，陰慘慘道：“卓公子，既然是生意，就沒有不許討價還價的道理。”
    公子的笑容霎那間燦爛了起來，他原本輕輕撚著的手指鬆了開來，飛快地答道：“閣下所言甚有道理，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他聲音輕快，語氣歡欣，“閣下不妨，把要求說出來。”
    但凡天底下的生意，最終都要有一方獲利，世上的人無論是買是賣，最終生意成了的時候，都會覺得是自己占了便宜。
    白默瞧著兩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們已經答應，帶著白府的人手前往搜尋。
    他會活下來的。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走出白府老遠，櫻十八終於忍不住道：“這就完了？”
    公子高深莫測地笑著道：“你還要他怎樣？”
    “……”櫻十八沉吟道，“認罪伏法？”
    公子失笑：“青天白日，你做什麼夢？”頓了頓又道，“白府一行，我卻又瞧出幾樣麻煩事。”
    櫻十八哀聲道：“白家子女一夥，白紫白緋尚且不能齊心，白默與白老夫人，隻怕也是麵和心不合——白紫死了也就罷了，難道白緋和那對母子，我還得挨個找破綻？”他不甘道，“就不能一網打盡？”
    公子摸摸鼻子，不語。
    櫻十八忽然升起警惕之心：“你定然有了法子，卻不知為何不肯說。”
    公子仰麵道：“十八從何說起？”
    “從你臉說起。”櫻十八怒道，“瞧瞧你這張臉，就知道你一肚子壞點子！”
    公子笑歎：“十八這話好沒道理……那三張帖子顯見是白緋所下，她所請者乃是六扇門、仇人薛蘭和幫六扇門辦案子的卓府公子，然而白默卻必不知你就是六扇門人，否則也不會當你的麵把交易之事說出來，可見他現下以為六扇門早因白紫之死決意結案了。”他遺憾地看著櫻十八，“這樣難道還不夠麼？白默妄圖搶奪秘寶，以他之警惕畏死，到時必要悄悄尾隨在後，你捉他豈不是容易的很？”
    “他畏死如斯，定然不願自己擔了罪名，十成十的會推在旁人身上。”櫻十八道，“白緋便會被推出來。”
    “不。”公子斷然道，“不會是白緋，而會是白老夫人。”
    櫻十八詫異道：“為何？”
    “因為從一開始，把他逼到如此境地的便是白老夫人。”公子說道，“任何人都不是一生下來就肯吃人的，或許他原本並不打算噬人而生，但是……”他搖搖頭，“隻要他嚐過了疾病好轉的滋味，就再也不可能停下了，何況白緋……”他歎了口氣，“何況白緋，已經被他供出一次了，在他心裏麵，他自己和白緋、白青、白紫都是一樣的，他們受著同一個人的控製，被迫做了不想做的事情，因此，他若要供出主謀，那麼那個主謀定然不是這三人之一。”公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櫻十八一眼，“除了他們之外，與此事有關的，豈非隻剩下了白老夫人？”
    “白家自己人都承認了罪行，他們供出了白老夫人，六扇門入白府搜查便是順理成章，那些孩子自然便可以順利救出來了，這案子……”櫻十八神情有些恍惚，“就這麼破了？”
    “就這麼破了……”公子淡淡地道，“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