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拄著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在荒野之中，他衣衫襤褸，滿身塵土，似乎連頭發都在撲簌簌地往下落著灰，可他目光清明，並且腳步堅定。
    這片荒野原本沒什麼特別，它一眼望不到邊，四處碎石爛草，沒有任何建築，也沒有什麼人影。
    然而老者似乎有什麼特定的目標一般，堅決而篤定地沿著某條不存在的道路行進著。
    荒野上最不少的就是石頭，他走了很久，終於在一塊稍大些的石頭前停下了腳步，思索片刻，用拐杖在石頭上用力敲了幾下。
    石頭發出“空空”的聲響。
    然而石頭是不應當發出這樣的聲響的，莫說是被拐杖敲，便是被鐵棍敲，它也隻可能發出“噠噠”的聲音。
    但“空空”作響的，偏偏就是一塊石頭。
    隻是這塊石頭被人挖空了，挖空的石頭，響聲自然就不一樣了。
    沒有人會閑著無聊去挖空一塊石頭，任何人做這樣的事情都必然是為了某種目的，這目的可能大得荒謬，或者小的可笑。
    老者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他雖然年紀大了，記性卻並不壞，這塊石頭的位置他如今還記得一清二楚，為此，他感到十分得意。
    他把拐杖向石頭下探去，然而粗重的拐杖卻不太聽話，隻肯鑽進去短短的一小節。
    這一小節也足夠了。
    老者在拐杖下麵墊了一塊大小合適的石塊，把拐杖向下用力一壓，空心的大石頭便被撬了起來，咕嚕嚕滾在一邊，露出黑洞洞的一個洞口來，幽深黑暗得好似凶獸的嘴巴，陰冷刺骨的氣息正從裏麵緩緩地彌漫出來。
    這似乎是一條地道或者一口深窖的入口，然而誰家的地道和深窖都不會把入口造得如此之小，小到這世上隻有瘦子才能鑽過去。
    好在他就不是很胖。
    老者的眼神微微變了些，他重重地喘了口氣，似乎累得不輕，接著掏出火折子，從破衣上撕下幾條碎片，點燃了其中一條丟盡洞口，隨即便坐在地上，閉目沉思。
    他沒能沉思多久，那布片熄滅得很快。
    老者歎息一聲，仍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之後，他又丟下了另外一片燃著的布片。
    布片仍舊很快熄滅了。
    他露出幾分焦躁神色，第三次丟布片時，他站起身來，似乎打定主意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跳下去。
    好在他這次如願了，布片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還燃燒得十分我旺健，
    老者微微高興起來，他抬起腳，就要一腳踏進那口深井，踏進另外一個隱蔽的世界。
    天已經黑了，他原不覺得自己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攪，唯一需要略為費心的就是荒野上的獸類，然而他的也並不怕。
    可他卻突然被人叫住了。
    在那個人開口之前，老者甚至沒有發現她的到來。
    “您，您老人家一定要下去嗎？”一個年輕的、柔美的、帶著難以辨認的傷感的女聲在數丈之外響起。
    老者的表情忽然間扭曲了，他跳了起來，幾乎要大吼出聲，可當他真的轉過身，麵對說話的那個人之後，他的氣勢便弱了下來，全然沒有了一開始的義無反顧，他喃喃地說道：“如果我不下去，那麼報仇，報仇……”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女子臉上的神色，隻是憑想象他也知道，那女子如今應當是什麼神情。
    女聲頓了一頓，然後她柔聲對老者說：“既然您已經決定了，那麼，就讓我也跟著您一起去吧。”
    老者大驚失色：“不可！萬萬不可！”
    “沒有什麼不可的。”女子低聲道，“我知道您心裏難過得很，因為我心裏的難過並不比您少……我也想要報仇，我也想要做點什麼，否則……”她用力握緊了雙拳，指甲幾乎嵌進了肉裏，“否則，我一定會發瘋的。”
    老者沉默良久，驀然一聲長歎：“罷了，再等等，我們把這洞口挖開一些。”
    女子臉上浮起驚喜的笑容：“那麼，您老人家是答應我了？”
    老者默然不語，隻是彎下身子，從腰間抽/出一把刀，開始鑿起洞口周圍的地麵來。
    女子飛奔上前，做著同樣的動作。
    那洞口很快便被擴大了一圈，老者收起刀子，抓住那女子手臂：“洞口雖小，下麵卻寬得很，我背著你。”他遲疑了一下，又從破衣之下取出一個皮囊，打開來，“你把這衣裳披在身上。”
    這是個無月的夜晚，就連星辰也鮮見，然而皮囊中的那件衣裳取出之後，卻發出熒熒的光芒，幾乎照亮了整個荒原，然而這光芒又溫和柔軟，並不刺眼，這光芒落在女子的臉上，卻隻照見如老者一般的厚厚灰土，她發間甚至還沾了些許枯枝草葉，顯然她來此的路上受了不少罪，可是就在這樣的遮蔽之下，卻仍然可見她頸間肌膚細嫩，五官也甚是柔美。
    老者取出的東西是一件寶物，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然而那女子臉上卻沒有分毫近於驚奇讚歎的神色，事實上，她連半分眼光都沒有分給那件神奇的衣裳。
    她直直地盯著老者的臉，目光中飽含喜悅和孺慕——老者對她的關心，比這件寶物令人激動得多。
    可老者避開了她的眼光，隻是把衣裳展開，放在她手裏。
    女子把衣裳披起來，轉身伏在那老者的背。
    她把臉埋在老者頸中，發出輕微的抽鼻子的聲音，衣裳的光亮映得她整個人朦朧起來，卻也無法掩住她耳尖的微紅。
    老者默默長歎。
    隨即他手持拐杖，縱身一躍，便跳下了那黝黑的洞口。
    洞內，星光般的衣裳餘暉一閃，便沒入了黑暗。
    荒野上一時無聲，隻有遠處隱隱傳來幾聲野獸的嚎叫，卻益發顯得靜謐非常。
    然而，卻有一道人影遠遠而來。
    他看似閑庭信步一般，每邁出一步，卻就是數丈之遠，而行進在這般荒地裏麵，他的衣衫頭發卻半分不亂。
    這人的輕功很好，內力也是頂尖。
    任何人見到這樣的景象都會奇怪，這樣的一個人，夜半來到這般荒地，究竟是為了什麼？
    接近那洞孔時，人影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抬起左手撐著下巴，做出個疑惑的表情，隨即卻忍不住低低笑起來：“你千辛萬苦來此，難道就隻是為了鑽一個地洞？”
    他蹲下來，向著地洞裏麵看去——洞內沒有任何光線，照理說，他應當是看不見任何東西的。
    他卻好像看見了，並且看見了很多很有趣的東西。
    “咦？”他發出疑問的聲音，摸摸下巴，“這洞是什麼人挖的？”繼而他又低聲道，“要不要下去看看？”
    他周圍並沒有人，這些問題，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算了。”他果然自己回答道，“管他是誰挖了這個洞，管他是誰鑽進去，於我何幹呢？”頭一昂，這人臉上露出幾分自得的神色，腳步一動，已然身在數丈之外，“橫豎，這些人又不跟我姓。”
    他身形渺渺，竟當真眨眼之間走得不見人影。
    躍入洞中的老者穩穩落地，先把背上那女子放在地上：“別亂動。”
    女子點點頭，忽想起洞中黑暗不能視物，忙又應聲道：“是。”
    她已經忘了自己身上披著的那件古怪衣裳，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剛剛還背著她的那人身上。
    這洞窟底部不知是誰樹立巨木，代為四麵牆壁，每麵牆上卻都不甚平滑，皆有石塊穿壁而出，老者用拐杖四下裏敲動一番，向某處走了兩步，伸手摸索幾下，用力在石頭下麵一掀。
    整個洞中似乎都轟然一震。
    他向後退開，看著一處牆壁吱嘎作響，緩緩打開。
    “你真的要來麼？”他背對著那女子，嘶聲問道，“進了這扇門，你往後的人生，便與從前再也不一樣了。”
    那女子靜默片刻，低聲歎道：“自我聽聞那人死訊，我便知道，我的人生，再也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