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瘸子嘴裏叼著水煙袋，伸手接過翻倍的工錢，不清不楚地嘟囔道：“若不是我瘸了腿，怎麼犯得著來領這點子工錢？”
    蘇肅原本已經舉步要走，聞言又停下來：“你若是沒有瘸腿，現在已是死人一個。”
    趙瘸子用力吸了口氣，煙草的嗆人氣味頓時衝入鼻腔，他抬手指著蘇肅大聲叫道：“若不是你和那個該死的瘋子，我何至於這般境地？”
    蘇肅嗤笑一聲：“難道是有人逼你做內應的？”
    趙瘸子一哽。
    “既然不是……”蘇肅慢慢道，“你就安分些，做好你該做的，沒有人會對你怎樣，否則——你知道他是瘋子，但你不知道，我跟他，也是一樣的。”
    趙瘸子恨恨地瞪著蘇肅，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眼睛在他身上戳幾個洞出來，然後他暴跳起來：“不錯！的確沒有人要我做什麼內應！我的確是自己找上了你們！可我也說過，條件是要你們留下他們的性命！可是你們……”
    蘇肅冷冷打斷趙瘸子的話：“你仗著什麼，以為我們當初會允你的條件？”
    蘇肅完全沒想到趙瘸子會在此時發難，他的這些叫囂和暴跳放在平時可能連威脅都算不上，但是在此時，卓府裏裏外外到處都是別有用心之人，蘇肅覺得這事情還真有些難辦了。
    趙瘸子順手操起拐杖，一步一敲咚咚響著走向蘇肅，他臉上的怒色已經消失，轉而換上了森冷的笑：“那時我自然沒有，但此時——我仗著自己給你們做了許多日的飯菜，可夠了？”
    蘇肅幾乎要好笑起來：“你沒有下過毒。”
    如果趙瘸子膽敢在飯菜裏動手腳，那麼他此刻便不會在這裏了。
    “我沒有。”趙瘸子咧開嘴，傷痕和皺紋層層疊疊地糾纏起來，一張臉猙獰無限，“我當然沒有，但是除了做些飯菜，一個廚子在卓府裏麵，還能做許多其他的事情。”
    蘇肅對這些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他還是開口問了：“你做了什麼？”
    “鬼童子……他來找你們了。”趙瘸子說道，“我告訴他，你們是誰。”
    “哢”地一聲輕響，蘇肅閃電般出手，捏住趙瘸子的手腕微微擰動，他冷下了臉色，沉聲問道：“你怎麼會見得到他？”
    “這還重要麼？”趙瘸子“嘿嘿”地笑著，對脫臼的手腕毫不在意，“重要的是——現在你告訴我，我仗著的是什麼？”
    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他所想的比任何人都多，都遠，他喜歡把一切事情都握在掌中，從不失控，可這個人平日總是笑的再溫柔不過，舉手投足盡顯文雅——和文弱。
    蘇肅知道誰是這樣的人，他十分信任那個人，但他還是一點都不喜歡冒險，他總是希望把威脅扼殺在萌芽之時，甚至是那之前。
    因而，他險些就要拔出刀，切開趙瘸子的喉嚨。
    但是有人阻止了他。
    那個人總是想的很多很遠，雖然外表和行動看起來都不過是個文弱書生，但是蘇肅知道，他其實比誰都更危險。
    趙瘸子看也不看卡在脈門上的那隻手，他“嗬嗬”地冷笑，滿麵快意——他覺得自己已經報了仇，哪怕下一刻就死，也是值得的。
    門外響起公子的一聲輕咳：“蘇肅，你不要急。”
    蘇肅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甚至身上的殺氣也散的一幹二淨，他回過頭，發現公子側著身子站在廚房外麵，正靜靜地看著他，臉上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趙瘸子比蘇肅矮了太多，並且他正沉浸於報仇的喜悅之中，沒有功夫探頭去看門邊站的是誰，於是，便錯過了公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蘇肅鬆開了鉗製趙瘸子的手：“鬼童子……”
    “無妨。”公子微笑著道，“趙瘸子不過是誤會了，你休要與他一般見識。”
    蘇肅一點都不覺得趙瘸子隻是誤會，他也不覺得自己的“一般見識”有什麼錯，但這話是從他所信任且服從的人口中說出，所以，即便心中仍有疑慮，他也按捺了下去。
    “走吧。”公子輕聲道，“我有件事，隻能交給你去做。”
    蘇肅一閃身，已經站在了公子身後。
    “你沒有問為什麼……”公子笑歎道，回頭看了蘇肅一眼，眼神中幾乎帶了感激，“其實我應該謝你，這麼多年，你從來不問為什麼。”
    蘇肅的神情頓時柔和了下來，他說道：“不需要——我的命是你的，我不需要問為什麼，你也不需要對我說謝字。”
    公子的腳步微微一頓，幾不可聞的歎息在唇邊滑過：“是麼……”
    櫻十八離開卓府的時候，蘇肅就在他身邊，並且，不管他走到哪裏，蘇肅都寸步不離地跟著。
    一直跟到了平安鎮之外，櫻十八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然後他發現，蘇肅板著臉，麵無表情地從他身側經過。
    櫻十八睜圓了眼睛：“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肅仿佛才意識到櫻十八是在對他說話，一邊足不停步地走著，一邊答道：“有事。”
    櫻十八叫道：“我當然知道你有事！我是問，你既然有事，為何要跟著我？”
    蘇肅回過頭，臉上鄙夷難掩：“哪個跟著你？”接著他縱身躍出，再開口時，已身在十數丈之外，“湊巧同路罷了。”
    櫻十八自然是一點都不相信的，他寧可以為是卓立卿猜到了他的去向，故而叫蘇肅跟緊了他，還要用這種法子堵上他的嘴。
    他苦笑著一甩衣袖，同樣縱躍起來。
    似乎這虧他已是非吃不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再怎麼不情願，也隻好走下去。
    香菇從睡夢中醒過來。
    她坐在床沿，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環顧四周，茫然了許久。
    倏忽然，她好似意識到了自己身處何處，茫然的神色化作了恍然大悟，又很快換成了燦爛如春光的笑容。
    她跳起來，衝出門外，一路飛奔。
    “喂！”
    公子聽見了女孩子清脆又歡快的聲音，抬頭望過去，就見香菇兩手絞著衣襟，立在那裏，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怎麼？”他停下手裏正在做的事情，“小娘子……”他住了口，覺得這幾日來問“有何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香菇不覺公子的感受，湊上前：“你現在就跟著我走好不好？”
    公子毫不猶豫：“不好。”
    香菇頓時露出失望神色：“可是，可是我一點都不想等了。”
    “想要做什麼事情的話，耐心總是必須的。”公子道，“隻是不同的事情需要等待的時間長短不一……小娘子想要我去那個地方，就要耐住性子，等到我可以。”
    “我不需要等到你可以。”香菇搖搖頭，“這件事，恐怕不是由你決定的。”
    “是麼？”公子別開臉，不再看香菇，而是繼續擺弄著手裏的方形玉石，“小娘子要這樣想，在下也是沒有法子的，既然如此，小娘子不如請自便。”
    香菇兩手一緊：“你要趕我走？”
    公子溫文道：“怎麼會？小娘子想要住下，那麼住多久都可以，小娘子想要做什麼，也請盡管去做……且等過了這段日子，看看結果就是了。”
    這段話說的甚是不溫不火，但落在香菇耳中，卻好似靜水之中落了巨石，眨眼泛起巨浪：“你！”
    香菇氣得紅了臉，公子卻好像無心安撫，他隻管在那方玉石上輕輕敲打和轉動，似乎在檢查它有無損壞。
    它沒有壞，甚至連劃痕都沒有。
    公子的手指慢慢滑過玉石表麵，冰涼且偶有凹凸的觸感在皮膚的輕壓下傳遞，整個身體似乎都被這涼意冰凍了。
    他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