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問卿何在  第五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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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童子可以發誓,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仿佛被某種力量阻攔住了一般,那些短箭忽然間停頓在了半空。
    額角,眉心,咽喉,心口,肩臂,胸腹。
    那些箭支已經緊緊貼在了公子身上的每一處要害,甚至已經刺破了皮膚,沾上了豔紅的血跡。
    然而,沒有一支箭,能夠再進毫厘,它們仿佛是紮進了無形的盾牌,又像是被無數雙看不見的手捉住,定在了原處。其後,隨著一陣叮叮當當的亂響,精鋼的箭支盡數落在了地上。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鬼童子卻覺得這一瞬無比漫長,他看著落地的短箭,感到腹中一陣糾結,仿佛有誰揪住了他的胃,狠狠擰動了幾下。
    公子整理頭發的手垂了下去,血液沿著手背向下滑,最後砸在青翠的草葉上。
    四周驀然陷入詭異難言的氛圍,異樣的靜謐,無聲的危險。某些看不見的東西突然間爆裂開來,颶風般席卷。
    上前擋在公子身前的打算因為這種無形的威脅打消,鬼童子繃緊了身體,以圖應對前所未有的危險感覺。
    環繞周身的殺氣,不明源頭的惡意,如同扼住喉嚨的巨大手掌,阻斷了呼吸的細微可能。四下寒意津津,夏日的陽光也無法讓鬼童子從中解脫出來。
    下一次攻擊會從哪裏開始?會是箭矢、飛刃,又或是執刀仗劍的搏殺?
    不,廝殺,創口,死亡,這些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
    冷汗逐漸布滿了全身,喘息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中分外清晰明顯,鬼童子明知自己此時的表現差勁透了,卻無能於改變——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誰、或者什麼,能夠讓他感到這樣的危險,他多次體會過生死一線的感覺,但如今,這種無源的壓力卻似乎比死亡更加可怕,那種氣息,撕裂的欲望,隱忍的暴虐,壓抑的狂怒,狠辣,冰冷,暴戾,幾乎扭曲了整個世界……
    是哪裏……是誰?
    或者,是什麼?
    ——這是不屬於人類的氣息,而更像是來自於渴血的野獸。
    狠狠咬了咬牙,鬼童子伸手入懷,慢慢掏出尺許長的匕首。
    日光映在匕首上,反射出一道寒光。
    似是被這道光芒打斷了一般,那種壓力戛然而止,可怕的氣息如同遭遇冰凍,隨即,倏然碎裂成粉末樣飛塵。
    突然間從那種狀態裏解脫出來,鬼童子不由怔忡。
    “啊——”
    “咻!”
    “砰!”
    勁風裹挾著巨大的黑影從身側襲來,鬼童子飛起一腳,杜四爺的身體重重砸落在地上,猩紅黏膩的血液從他頸間的巨大創口中流淌出來,染了滿地,於是,鬼童子終於看見公子的神情有了變化。
    他倏然站起身,動作利落得怎麼看也不像久病之人:“這些,該不會是那個櫻十八所為吧……前輩?”
    鬼童子無心理會公子的問題,抬手指著一個方向:“向那裏跑,先離開這個地方再說!”
    公子卻一動也不動:“前輩此言大謬,晚生手無縛雞之力,一個人跑,豈非是找死麼?”
    公子這話說的倒是不差,但在周圍潛藏著一個有那種氣勢的人……或者說“東西”時,“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書生留在這裏,隻怕也沒有多少留住性命的可能吧?
    鬼童子瞪了公子一眼,卻也沒再多說什麼。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擔心。
    為什麼那種壓力會消失?難道對方放棄攻擊了麼?杜四已經死於埋伏,但不知為何,他有一種感覺,下手的人,並非是那個氣勢可怖的怪物。
    所以,埋伏在這裏的,有兩方?
    一方想要殺死卓立卿,而那個怪物,也就是另一方,救了他?
    為什麼?
    “唔!”
    “呃!”
    林中忽然傳來幾聲短促的慘叫,緊接著是一聲充滿惶恐質問:“你是什麼人?!你可知……”
    顯然馬上就要有最後一聲慘叫了,因為對方已經沒有遮掩或者隱藏,而是直接站在了將死之人麵前。
    “刷——”
    “啊——”
    拖長的慘叫聲反而沒有之前的悶響可怕,鬼童子緊握著匕首,向慘叫響起的地方邁了一步。
    密林中一陣安靜,接著,便傳來了輕緩的腳步聲。
    鬼童子詫異地看著陰影中走出的人:“……櫻十八?!”
    櫻十八抬起頭,眼角一彎,露出春光般的和煦笑容:“前輩,好久不見。”
    不知為什麼,鬼童子心底生出怪異的感覺——這個笑容,這句話,他總覺得有些像某人。
    公子對著櫻十八露出更加春光的笑容。
    櫻十八對他點點頭,一字一頓念他的名字:“卓,立,卿……立卿,也好久不見。”
    鬼童子瞪圓了眼睛看著公子。
    公子指著櫻十八:“我們認識。”
    這還用告訴嗎?如果不是相識怎麼會說“好久不見”這種話?問題不在於是否相識,而在於……
    “前輩。”櫻十八柔柔道,“是不是先讓,嗯,立卿,離開這裏再說?”
    鬼童子一怔。
    公子道:“前輩,晚生方才就說了,這裏冷得很呢——何況晚生如今受了傷,需要好好包紮醫治,不是麼?”
    無視鬼童子的防備小心,櫻十八走上前,攙起公子,回頭笑問鬼童子:“前輩要留在此地?”
    失敗的綁架,下手凶狠的埋伏,死亡的杜四,掛著逃犯之名的櫻十八,立場不明的卓公子,還有那個,他所畏懼的、站在卓立卿身後的琅玕。
    鬼童子握匕首的手緊了緊,終於又放鬆開。
    留在這裏做什麼?如果他想知道什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跟著他們去。
    他們並沒有回卓府。
    帶路的人不是卓立卿,也不是鬼童子,而是櫻十八。
    雖然說了“好久不見”,但櫻十八自認與卓立卿的關係並沒有好到什麼地步:他們也不過就是真的“好久”沒有見過。
    他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無法掌握主動的感覺,而在卓立卿的身邊,這種感覺就會變得十分明顯,所以他格外討厭站在標明“卓立卿所有”的地麵上。
    櫻十八看一眼被自己攙著的卓立卿,心裏暗暗發誓:上一次見麵他被卓立卿耍著玩,這一次,他絕不會再犯上一次的錯誤了。
    然而卓立卿忽然間發出低低的笑聲。
    櫻十八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卓立卿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但是……
    怎麼可能呢?
    他皺皺眉頭,又看一眼卓立卿。
    這世上沒有人能看透別人的想法。
    沒有人。
    櫻十八帶著他們走進一間客棧——勉強算得上是客棧。
    與吐蕃的茶馬互市並不受朝廷支持,數年前朝廷便已下令停止,且以重兵守備數條入藏道路之樞紐,故而曾經因互市而繁榮的商路小鎮如今也有了沒落顏色。
    客棧隻有四個房間,破落空蕩,連歇腳的人都沒有一個,濃妝豔抹的女掌櫃百無聊賴地坐在櫃台後,聽見動靜,掀起眼皮看看走進來的三人,麵上表情頓時發生了極為微妙的變化。
    鬼童子正垂首思索,落在她眼裏不過就是個沉悶的小孩子,然而另外兩人,文弱的公子哥兒無力地倚身於另一個公子哥身上——這麼一打眼看去,怎麼就這麼別扭呢?
    櫻十八指了指那顫巍巍的樓梯:“掌櫃的,一間。”
    女掌櫃一愣,目光飄落在鬼童子身上:“……一間?”
    櫻十八不覺有異,也不答話,舉步上樓,倒是鬼童子覺得掌櫃話中味道怪異,斜眼瞥了她一眼。
    公子低下頭,暗暗笑起來。
    於是,一到房間,櫻十八便幾乎是把公子丟了下去,激起地上厚厚灰塵,屋中頓時浮塵飛舞,一片朦朧。
    公子扶著門框站穩:“這是做什麼?”
    櫻十八睨著公子:“突然看你不順眼……”扭頭又看鬼童子,“那麼你呢,六扇門的人追著在下跑什麼?怎麼又跟他……”櫻十八向公子方向擺了擺頭,“扯上關係了?”
    鬼童子皺了皺眉頭,反問公子道:“你與何人仇深至此?竟要如此大動幹戈?”
    公子看看櫻十八:“你又為何來此?”
    三個人,三個問題,誰都不願意先回答半句。
    靜默僵持許久,末了竟是鬼童子沉不住氣:“櫻十八,你既知我追你至此,就該知道是為了什麼,何必再問?我知你逃這一路並不曾犯案,蜀中卻仍有幼童丟失——你既然清白,為何不辯白?莫非是來此有甚麼急事?”
    櫻十八訝道:“在下未說,前輩就已知道在下清白了?”
    公子插話道:“自然,若十八有罪,今日就該任由前輩去死了,不是麼?”
    “哎呀……”櫻十八森森然一笑,“立卿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在下,今日救你們做什麼?你二人一個要捉我回六扇門認什麼莫須有的罪名,另一個自相識以來就不曾對我說過半句真話——救這麼兩個人,我何苦來哉?”
    公子柔柔笑道:“十八怎麼會是如此無情之人?”
    “是嗎?”櫻十八瞥鬼童子一眼,“可先前卻有人以為在下將那些孩子抽筋扒皮,吸血食肉呢。”
    二人雖久不曾相見,言語卻默契十足,鬼童子心中有氣,卻究竟理虧,一絲不得發作。
    破敗的房門忽然被敲響,三人目光有誌一同地落在推門而入的女掌櫃身上。
    女掌櫃提著個粗瓷的茶壺:“幾位客官請用茶!”
    櫻十八意有所指地看看桌上本來就有的茶壺,女掌櫃趕忙一把抓過那舊的,陪笑道:“小店久不曾有客,這茶水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說著說著覺得不對,“幾位客官……沒喝吧?”
    公子又是柔柔一笑:“還不曾——掌櫃有心了。”
    女掌櫃尷尬一笑,轉頭扭著腰出門去了。
    櫻十八看著那新來的茶壺,嗤笑一聲:“她那話說出來,即便是新茶,又有誰還喝得下去?”
    公子淡淡瞥他一眼,自倒了一杯:“出門在外,還是莫要講究了。”
    櫻十八看著公子一臉悠然閑適地品那粗茶,又看看麵色沉沉的鬼童子,忽而笑道:“立卿真會說笑,即便是出門在外,手掌茶馬古道的卓家公子,又怎麼會不講究……怎麼能不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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