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問卿何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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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鬼童子對這公子哥兒並不厭惡,而這種“不厭惡”,在看到公子此刻的神情之後頓時上升到了欣賞的地步。
他出道多年,很少看到有人被扼住喉嚨時還能如此淡然地笑。
瞥了一眼默默爬起來的蘇肅,鬼童子發現對方已經完全沒有了進攻的意思,似乎十分確定一件事情:隻要公子開口,這件事就可以順利解決,完全不會再有變數。
隨口便能道出他秘密的人,自然要有幾分本事。
而身為毫無武功的公子哥兒,卻有著至少十名一流高手作為手下並能叫他們信服……
這便不僅僅是幾分本事了。
他嗤笑了一聲:“那好,你說吧。”
公子完全沒有要鬼童子鬆手的意思,也沒有給自己換一個稍微舒適些的姿勢,倒在一地狼藉中,卻好似身在萬花叢內,身上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和煦的氣息。
就好像事情本該如此。
他本該坐在那裏,他本該那樣的笑,本該那樣慢慢地將事情講來。
“前輩可知琅玕此人?”
鬼童子的臉忽然便扭曲了起來:“你說琅玕?”
公子的笑容驀地多了幾分促狹:“看來前輩是知道的了。”
鬼童子慢慢地張大了嘴,慢慢地瞪圓了眼睛,然後,突然鬆開手,用力向後跳開幾步,惶恐不堪地四下張望起來。
蘇肅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公子。
公子低下頭,抬手撫過剛被狠狠掐過的脖子,微微歎了口氣:“琅玕說,前輩這般急躁脾氣實在是應該改一改的。”
鬼童子的臉色紅了綠,綠了又紅,猛地伸出手指用力扣自己的喉嚨,好像恨不能把方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吐個一幹二淨才好。
蘇肅終於看出“琅玕”這個名字對鬼童子的影響有多大了,身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鬼童子想吐,憑他的幾十年苦練出的高深內功大可不必如此麻煩,他隻消稍微運動內力,或者還有更簡單的:抬手輕輕一擊廉泉穴——他本不需要做出如此誇張的舉動,卻因為“琅玕”這個名字失了方寸,把畢生所學全都忘了個幹淨,做出這種不通武功之人才會做的事情來。
蘇肅禁不住要好奇:這個名字的主人,究竟對他做過什麼?
公子自己悠然站了起來。
鬼童子已然臉色慘白,他僵硬地抬起頭,停止了扣自己喉嚨的動作:“你……你……”
公子對他笑了笑:“晚生姓卓,名立卿,字不秋。”
鬼童子緊緊盯著他:“你不叫琅玕?”
公子訝道:“前輩莫非沒有聽清晚生的話麼?”
鬼童子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公子整理好略有些淩亂的衣襟,從容地撣了撣衣袖:“有這個名字作保,不知前輩可否信任晚生?”
鬼童子的表情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他看起來好像被誰在臉上狠狠揍了幾拳,又好像是一頭撞在了牆上,五官全都移了位。
突然間他尖叫一聲,向外衝去,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蘇肅近乎不可思議地看向公子,他不能理解“琅玕”這個名字對鬼童子的——威懾力。
公子嘴角微微勾起來,他看著蘇肅:“有疑問麼?”
蘇肅皺了皺眉頭:“琅玕?”
公子轉過身去,很明顯並不想就此多說什麼:“天都亮了,你不打算休息麼?”
蘇肅張了張口,然後閉得比之前任何時候都緊,公子不想回答的問題,誰也不能逼他回答,相識多年,他比誰都了解這一點。
蘇肅離開得很安靜,公子默默站了一會,忽然回頭低聲笑道:“怎麼,小娘子可是對招待不滿意?”
門口響起靴子在地麵摩擦的聲音,香菇姑娘吐吐舌頭,從門外探頭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公子笑道:“小娘子若是真心想躲,便不要讓影子漏到屋裏來。”
香菇一低頭,果然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斜斜落在屋裏。
公子又道:“小娘子還沒回答在下呢!”
香菇攪了攪手指頭,慢慢蹭進屋裏。
公子笑吟吟地看著香菇:“小娘子可是有難言之隱?”
香菇皺皺眉頭,咬著嘴唇,依舊不說話。
公子歎了口氣:“不管小娘子心裏想什麼,一言不發也是無用——如果是對在下有什麼要求,小娘子隻管說,在下定然會答應的。”
香菇兩眼一亮,上前一步,驚喜道:“真的什麼都可以嗎?”
公子點點頭:“違背這般可愛女孩子的意願,在下心中不忍呐!”
香菇撲哧一笑:“你說話可真好聽!”
公子嚴肅道:“在下從來隻說實話,實話麼,自然是好聽一些的。”
香菇麵上顯出些不以為然的神色來,不多久,她又一臉興奮地上前半步:“我想要你跟我走一趟,可好?”
“走一趟?”公子微微皺起眉頭,“那麼,是去哪裏呢?”
“北方!”香菇跳起來,臉上的歡喜清晰無比,“很遠很遠的北方——你若是去了,我……我便給你一樣好東西!”
公子沉吟不語。
香菇盯著公子的臉,似乎是想要捕捉到公子哪怕最細微的一絲表情。
“去是自然要去的……”公子輕聲一歎,“怎麼能不去呢——可惜小娘子要等的久些——在下還有些事情未曾解決,也還有些人未曾道別,做完這一切之後,在下便與小娘子同去,可好?”
香菇重重點了頭:“說好了的,可不許反悔。”
“在下說話從不反悔。”公子道,“從前不曾這樣做過,今後也不打算如此——小娘子盡管放心。”
小娘子是否放心公子並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說了謊話,總有那麼一天,總有那麼一個人,會識破它。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真的從不說謊或者反悔。
不需要多麼高明,騙過了想要騙的那個人,也就足夠了,不是麼?
公子看著香菇的背影想。
或許有些事,真的必須開始做了。
“卓府”的匾額造的很快,荒宅的大門上出現匾額並沒有在平安鎮引起什麼轟動,自從半年前那個生病的公子哥兒從成都遷來,鎮上的百姓就一直在等待這宅子翻新的一天——或許,會比白家的宅子還要漂亮也說不定。
不過事情很奇怪,住在那宅子裏的人似乎對他所居住的地方沒有任何不滿,也沒有任何翻新改造的意願,傳言從成都富豪之家離開至此修養身體的公子仿佛不存在一般,若非是有人出外采買食水,鎮子裏的居民幾乎以為那仍舊是一座空宅。
他們猜測這位公子在家族中不太受待見。
現在他的家門終於掛上了匾額,鎮上百姓小小議論了一陣,便重新提出那個猜測:看呐,果然是不受待見呐,想必那公子哥兒說件什麼事情,下麵人都在拖懶吧?
這些議論絲毫影響不到卓家府邸裏公子一幹人等的生活。
但有些人似乎對它們有無限的興趣。
鬼童子再度出現時,公子正在午睡,他身上蓋著特意加厚過的棉被,紋著竹枝的帳子垂了一半在地上,鬼童子走上前扯著那帳子齜牙一笑:“你怎也不找幾個小丫頭子來照顧?瞧瞧瞧瞧,若是夜裏,你不叫蚊子吃了才怪——啊對了,在家族裏不受待見的重病公子哥兒嘛,怎麼找得到人來照顧呢?”
公子臉上頓時顯出幾分無奈神色來,他慢慢睜開眼睛,慢慢扭過頭,慢慢說道:“前輩,晚生正在午睡。”
鬼童子仿若已經忘記了先前的驚懼惶恐,怡然自若地鬆開手,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坐在了床沿上,晃蕩著兩條小腿,腳腕上環著的一對銀環撞在一起,發出叮當的聲響:“有問題?”
公子想了想,說:“雖說事不關天下,但想來,還是有些問題的。”
鬼童子咧著嘴笑起來:“你說話到也有趣,隻可惜,你為何非要與琅玕相識,若非如此,我與你倒是也能做得朋友。”
公子微微歎了口氣:“前輩隻怕是不打算讓晚生好好睡一覺了,也罷。”說著,略支起身子,側臉笑道,“至於朋友……前輩為何如此在意琅玕?”
公子素來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當他發現鬼童子的臉色微微泛綠時,他完全不認為自己看錯了。
他很真誠地疑惑著。
他知道鬼童子畏懼琅玕,但他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麼。
而鬼童子完全沒有解釋的打算,他迅速轉移了話題:“你既知我是六扇門的人,便該知道我此來為何。”
公子也沒有刨根究底,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吸血的魔頭?”
“哪有如此簡單。”鬼童子搖頭道,“對方是在用童子之血沐浴——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邪門把戲。”
公子短暫地沉默了一陣,然後低聲歎道:“原來,是真的。”
“是真的?”鬼童子眯起眼睛,“你早就知道事情是這樣?”
公子又躺了回去,左臂壓在腦後,臉上浮起帶著些微得意的笑容,又慢慢閉起了眼睛,似乎打算再小憩一會:“前輩就是覺得晚生知道不少事情,才會來找晚生,不是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覺得呢……聽到琅玕名字之後?”
鬼童子冷笑:“琅玕這種人,怎麼會有無能的朋友?”
“晚生並未說過自己與琅玕是朋友,前輩為何這樣想?或者說,前輩居然認為,琅玕那樣的人……會有朋友?”公子的語調帶著刻意的驚詫,“若是如此,前輩對琅玕隻怕還不夠了解。”
鬼童子皺皺眉頭:“任何人都有朋友,不管你認……那不重要,我要說的是,平安鎮是你的地盤,我要抓到那個人,就必須要得到你的幫助,所以……”
“所以前輩求助的語氣可真是高高在上。”公子打斷鬼童子的話,緩緩道,“前輩,忙自然是要幫的,可幫了之後,晚生可有什麼好處麼?”
鬼童子扭過頭盯著公子:“你助我抓櫻十八,三年為期,我鬼童子便為你找到子夜歌解藥!”
公子神情未變,語聲卻轉瞬陰沉了下來:“前輩,你在說什麼?”
鬼童子嗤笑一聲,吟詠般低聲念誦:“夜來瀟瀟雨……”
“前輩!”公子倏然坐起,腰背挺直得仿佛從來沒有彎曲過,“前輩似乎誤會了晚生的意思,晚生想問的是——櫻十八。”
鬼童子一愣:“什麼?”
公子低下頭,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吐出來,然後睜開了眼睛,轉過臉定定看著鬼童子,淺色的眸子裏透出意味莫名的微光,許久,才終於又開了口:“前輩沒有聽清麼?子夜歌不重要,晚生想問的是:櫻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