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唐姬
    她捏了捏我的手，進了門，明亮奪目的電燈光照耀著她，照著她憂鬱的臉、靈動的眼睛、飄逸的頭發、絢麗的衣裙，她進去了，電燈光從各個屋子裏噴出來，灑滿大院，照亮一片空白的水泥地麵。我捂著我的心，撫摩一片幽密陰暗的林叢，我的心是叢中的一汪小湖，永是淚濕的。
    田苗和我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她上初中，我上高中。我們常常一同去上學，放了學也一齊回家，我像兄長一樣愛護她。後來，由於路途較遠，我不得不寄宿學校，星期日步行回家，田苗依舊親切的待我，維護著兄妹情誼。
    為了考入大學，有一個良好的前途，我夜以繼日發憤學習，保持著優異的成績，田苗有難題都來找我，我耐心開導她，她的基礎很牢，是學校裏最優秀的學生，她有許多長處，不僅僅在學習上的，在藝術表演上，工作組織上都有突出的才能，她最愛好打羽毛球，連我都不是她的對手，她的球迅猛刁鑽、靈活自如，常常出奇製勝，我招架不住，隻能自歎不如。我與她在學校雖然極少一起玩耍，但班裏盡人皆知，尤其女生，暗地裏講我的不是，似乎我是個偽君子，平時是從不搭理女孩子的，原來早已有了。。。。。。我也不去理睬，覺得無趣，一心鑽研，偶爾還在課堂上寫詩，被老師發現了幾回，幸好替我保密，沒有泄露，否則班裏又要沸沸揚揚。他都當我是“開辟鴻蒙第一情種”，另外又是考場高手，情場得意，羨慕不已，千方百計要找借口搗亂，一會兒傳聞我與班裏某某關係曖昧，一會兒又傳聞我與某某曾經約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仍舊不去理會，隻當他們是自尋煩惱。
    然而，自尋煩惱的人偏偏就在我身邊，她遍是我的同桌，我班年紀最小的一位千金。她從小生活在城市，有著城市女孩浪漫執著的個性。我雖還不大了解她的家庭，但她的一舉一動無不應驗我對她的印象。她待人溫和禮貌，沒有一般少女內藏羞澀的矜持。她的談吐流利敏銳，顯示出她廣泛的愛好，淵博的見識。在她的麵前，我常常不得不裝啞，她那火一樣的熱情令我不敢過分接近，何況生活的壓迫使我無暇顧忌她對我的感受，甚至假使我曾經傷害她，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曾經大膽的約我到她家裏去玩。那時我正餓著肚子，空虛得很，但我不假思索的拒絕了，借口都沒找一個。她也不生氣，待我一同往常，直到考試那一天，我才就那件事情向她道歉。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要緊的，時間還是有的呀，考完試我帶你去，怎麼樣？你不會再拒絕的吧？”她嫣然一笑，顯然她取勝於我也不無得意。早知現在她會這樣刁難，我就不必放下臉去道歉，她確實是狡黠過人。我一時不會說謊，隻好答應，再不能違她的心願了。
    考完試我卻忘得一幹二淨，田苗正等著我一同回家，寒風中她那通紅的臉像太陽一樣溫暖著我冰涼的身心。
    “我們又能長時間在一起玩了，妹妹，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麼高興！”我走到她身邊，興衝衝的說著，不屑的望著天上的陰霾。
    “天氣這麼冷，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一件秋衣、一件外套，你就這麼過了？沒有襖子？你會凍壞的。我這裏有件皮衣，你快披在身上，你瞧你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你平時一定吃得不好。”
    “別擔心，我的體格結實得很，不是說冬天過去了，春天就會來到嗎？”
    我搖搖頭，伸出自己的手，她也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略微有些紅腫，我正要說些什麼，眼見一身影奔來，才想到自己失約了。
    我正往身上穿皮衣，同桌過來了，笑意盈盈，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甚至並不在意田苗就在我身邊。我想向田苗介紹一下，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來，倒是田苗先說話。
    “你是玉蘭的同學吧？我知道你成績很好，老師們都向我提到過你。”
    “其實我很一般，要跟這一位比起來，無過之而全不及，你呢，也比我強多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所以我特別感到榮幸，能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實在是謝天謝地。”
    一席話，精雕細琢，用心良苦，未免過於講究，對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竟要這樣說話，我暗自好笑。田苗望了我一眼，不做聲了，我分明覺察出她的憂怨，預備當機立斷，不去同桌家，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家離學校不遠，走十分鍾就到了，我非常歡迎你們去玩，上次白玉蘭答應過我，田小姐，你不會反對吧？”
    唐姬得寸進尺，我生怕弄得田苗難堪，狠狠的瞪了同桌一眼，立刻堅決的說：“妹妹和我約好了，上次我答應你是怕你難受，現在我不想去了。”
    不料田苗已經走到唐姬身邊去，兩人手拉著手，衝著我笑，我莫名其妙，皮大衣夾裹著我的身子，又緊又熱，我怕自己的臉也紅了，已經長成大人了，還是怕見笑。
    “去吧，玉蘭，我和你一起去。”我向田苗點點頭，隨她們身後，走出了學校，來到大街上，唐姬的家住在城中心，她家是個體戶，生產服裝的，自己也賣，產銷一條龍，很快得以成功，唐姬也成為富有的女孩，雖然她的穿著並不講究，卻是我望塵莫及的。
    田苗和唐姬相伴而行，說說笑笑，像有天大的喜事，我卻格外不安，我從未去過唐姬家，隻知道地址，有一次我走過她家前麵的街道，看見她在服裝商場裏麵，她瞅見了我，向我招手，我趕緊埋下頭一溜煙逃跑了。我不願長時間和她相處，一想到她是千金小姐，竟坐在我的身邊，我便心有餘悸，害怕她看見我身上的補丁，衣服上的口子，褲子上的塵土與鞋的裂縫，仿佛我是赤裸著，赤裸著我的貧窮、我的傷痛、我的欠缺、我的一無所有。我害怕我與他人的對比，害怕自己在現實中會不堪一擊。同樣，麵對田苗也是這樣。我心裏想到隨著歲月的增長她會將我放棄，遺忘，可是，我忘不了童年時代的友誼，並酣醉於現今她那少女的情懷，可是，將來，我將會怎樣？將來。。。。。。
    “玉蘭！都過過頭啦！小心，前麵有車！”我聽見喊聲，抬起頭，一輛自行車馳來，我一時認不清方向，不知自己是身在路中心還是路旁，左右為難，正好與自行車撞個滿懷，撞得人仰馬翻，我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響身體往後倒去，四腳朝天，狼狽至極。
    兩隻熱乎乎的手拉住了我，我就勢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唐姬也拍起來，我瞅見田苗正站在商場前的水泥地上，向我做鬼臉，我吐了一下舌頭。車主是一少婦，買了菜趕著要回家，她隻是偏了一下身子，並無什麼大礙，反要向我道歉。我滿口歉詞，田苗趕過來，“沒摔扁吧？來，我瞧瞧。”我走過去，她繞著我轉了一圈，“要不是你骨頭硬，摔下去就爬不起來了。”大概是因為我那副狼狽相，她笑出聲來，唐姬也跟著笑，索性我也笑起來。不幸這一幕被唐姬的媽媽瞧得仔細，走近我們，說：“小姬，考完試了？你們是來玩的吧，快請進，我還沒見過你們來呢。”
    這是一家小型商場，沒在底樓，我們走上二樓，在客廳坐下，唐姬進裏麵去了。
    “她很熱情，很勇敢，玉蘭，你覺得她好嗎？”
    “她很好，但她不是我的妹妹，隻有你才是。”
    她的手放在膝上，不安的顫動著，眼睛有些濕潤，長長的睫毛如水洗一般搭在眼角，在臉上描出細長的影子。
    “你又在看什麼呀？瞧你那麼入神，兩位吃蘋果吧，快過年了，難得有好蘋果呢。招待不周，多多原諒。”
    我望著唐姬，真想抬手打她一巴掌，她的話太粗魯了。我引她到另一間屋子，我小聲對她說：“以後別那麼直露、刻薄，你的嘴厲害，我的拳頭更厲害！”她卻麵不改色，抓住我的拳頭咬了一口，譏笑道：“怎麼樣，是我的嘴厲害吧？”我伸出兩手要擰她的嘴，又無法狠下心腸，抹了一把手背上的牙印，回到田苗身邊坐下。
    “給你削好了一個蘋果，你拿去吃吧。”她說著遞過來，我伸手去接，無奈暴露在她眼前。田苗抓住了我的手，“上麵怎麼有傷痕？剛才在學校裏是沒有的。”
    “剛才唐姬要我去屋子裏抓耗子，耗子還抓到反被耗子咬了一口。”我無計可施，隻好瞎編以求搪塞。唐姬坐在田苗的另一邊，大笑起來，我怒氣衝衝的說：“你還笑呢？都怪你家養了那麼大一隻耗子，害得我丟醜，要你給我敷湯藥！”
    田苗迷惑不解的瞅瞅我，又看看唐姬，“沒想到唐姬家還養耗子呢！”她跟著唐姬笑，我生怕露了馬腳，閉著嘴忍著。唐姬的母親卻忍不住過來問：“誰說我家養耗子了？”唐姬趕忙解釋，“剛才是有一隻耗子從樓下跑上來，我鬥不過它，便叫白玉蘭去，他也被它咬了一下，幸好沒流血。”
    “胡說八道，我們家從來都沒發現耗子，耗子都讓貓給吃光了。”
    “不，阿姨，確實是有一隻老鼠，長得好挺可愛的，就是牙齒尖了一些。”
    “嚇，哥，你是在打謎語吧，怎麼老鼠被你說得和人一樣。”
    “你想起小時候我帶你去田裏抓老鼠了嗎？老鼠從洞裏被趕了出來，我讓你去追，真可憐，那時你才七歲，還沒老鼠跑得快呢！”
    “你還說，其實我心裏害怕，又要聽你的話可你還不如我，現在連老鼠都要咬你了，一定是你小時候抓得太多，老鼠趕來報仇了。”
    我聽她一說，笑得透不過氣，屋子裏外回蕩著田苗清脆如鈴的笑聲，我們又仿佛回到了童年。
    吃過晚飯，我們玩了一會兒便向主人告辭。唐姬已經領我們去參觀服裝廠，幾十名女工正忙著為某單位趕製服裝，同時，西裝也從這裏起步，漸漸走到人們身上。
    穿過街道我們順著馬路走回家，太陽早早的趕著下山，陽光像油燈的光，昏黃昏黃的。俗話說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我倒覺得不妨改為夕陽無限好，隻因近黃昏，人們若非因為眷戀光明，怎會讚美夕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