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遲霖,阿豦 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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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那夜,遲霖於宮中設宴賞月。這是後羽滅吳之後,宮中第一次有如此盛會,自然是處處歡欣而喜悅。
    元修月沒有參加。她在宮中的地位,仍舊僅次於皇後。然而她的住處,卻成了名副其實的冷宮。她和遲霖曾是心照不宣的盟友,但是自關雎殿的那一巴掌之後,他們就徹底成了相看兩厭的陌路。
    她其實是隻求一死的。李昧死了,她在永巷見到那些僥幸存活的前朝女眷,其中就有李婕妤和臨彤。她們罵她亡國禍水,她不置可否,轉身離開。三日後,她聽說臨彤一襲鮮豔紫裙,徑直闖入遲霖寢殿。次日,被封為美人,而同時,李婕妤獲賜一杯鴆酒。從這一點來說,遲霖還是信守承諾的。那麼如今,還有什麼能阻止她與與母妃,父王和阿豦團聚呢?!
    元修月望進那一處繚亂燈影,輕歌曼舞,絲竹靡靡。她搖了搖手中的酒壺,漠然一笑。
    前朝的皇城她熟悉得很,七拐八彎便在一條河邊停下。河上的那座橋名喚梔橋,在泠泠月光下,飛虹如玉。她走到橋中央,倚橋而立。水裏的那輪滿月,當真是圓潤豐華,盈盈動人。
    她灌了一口酒,對著那水中月,淺淺笑道:“我已經不釀酒了。這是最後一壇‘濁露’,可惜你也喝不到。”
    “你總是這樣。明知道我這裏藏了一個人,你和你的愛為什麼還要擠進來。”
    她抬頭,又灌下一大口酒,突地一揚手,拋了酒壺。酒壺落入河中,打碎了那一輪完滿的月。
    “這半壺‘濁露’,就歸你吧。”
    起風了,她走下梔橋。河岸邊的梔子早已開盡,隔著大片大片斑駁的樹影,她驀地看見遠處一方亭子裏,一襲熟悉的青衫。
    她瞧不清他的麵容,她甚至看不進他的眼裏。她隻愣愣地站著,望著。
    此處樹影婆娑,彼端燈火闌珊。
    風吹起她的衣袖裙角,那縈繞鼻尖的一縷香,若有似無,又是誰落下的。
    
    深夜的時候,遲霖突然踏入元修月的寢殿,沒有帶上隨從,一身酒氣。
    “陛下是否要妾熬一碗葛花湯解酒?”她站在窗下,似笑非笑看著他。
    “墨平,朕真的很好奇,他們究竟瞧上你什麼了?”遲霖抬起頭,也是一臉的似笑非笑。
    元修月微微變了臉色:“陛下若真擔心妾行這淫亂荒唐之事,賜一杯鴆酒不就成了。”
    “賜你鴆酒,那不正好教你稱心如意麼?”
    “墨平,你好好想想,朕今日能成就如此大業,還不多虧了你出力。如今,你該同朕一起好好享受一番的。”
    遲霖忽然靠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濃烈的酒氣,肆意吹拂她頸間。
    “你做什麼?遲霖,你說過你不會碰我的!”
    “朕說過,你便信了?”
    嗬,是啊!他的話,怎麼能全然相信呢?!
    他說,躚姐是朕的皇後,朕敬她愛她,矢誌不渝。
    董躚因為他的山盟海誓,死了。
    他說,你幫朕坐穩江山,朕便幫你報了殺母之仇。
    他確實幫她報了仇,隻不過再順道滅了她的國。
    他說的話,從來就不作數!
    “朕現在說,朕要你!一輩子,你都隻能留在朕身邊,朕得不到的東西,你也休想得到!”
    素白單衫撕拉一聲被扯破。碧窗外,八月十五的滿月,成了梔橋下那一輪水中月,被她拋下的酒壺打碎了,便再不完滿。
    “羅浮殿裏的那人,貴妃可曾見過了?聽聞陛下與他出則同輦,入則同侍。這般恩愛,貴妃當年盛寵之時,恐怕也不及如此吧?”
    方皇後喜服紅裙。暮春時節,那一襲迤邐石榴裙,嬌豔欲滴,張揚肆意,卻無端教她憶起當年桂子樹下白襦紫裙的樸素秀婉。
    “先皇後在世時,嚐教導嬪妾,不可恃寵而驕,逞弄口舌。皇後難道不記得了?哦,是我忘了,那時皇後還未入宮呢!”
    她舉扇掩嘴,一串輕笑聲卻從紈扇後分毫不差地漏了出來。
    方皇後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娉婷豆蔻,應是春衫薄袖,對著陌上翩翩少年郎,放一隻紙鳶悄寄一懷情思的年紀。她卻已成了後羽國君的皇後,尊貴無雙,形單影隻。
    遲霖說,你可願隨我入宮?
    於是她羞紅了一張臉,卻掩不住眼角眉梢飛揚的神采。
    遲霖說,三千佳麗,為何立你為後?是因為你的真,朕喜歡。
    於是她愈發驕恣妄為,還學會陰謀算計。
    可惜她終究不會知道,他娶她,不過是因為她的父親位列九卿,卻最碌碌無為,貪生怕死。
    元修月轉過身徐徐道:“陛下尤恨後廷搬弄是非。皇後乃中宮之主,當為表率才是!”說完徑自離開。
    元修月不想再招惹是非,是非卻終歸主動找上門來。
    貴妃的車輦和羅浮殿那位的車輦在梔橋上狹路相逢,各不相讓。侍從幾番衝突,幾欲擼起袖子大吵一架。最後,還是貴妃讓了一步。羅浮殿的車輦行得遠了,元修月這才睜開眼睛,懨懨歎了口氣。
    許久未見的遲霖過來看她,說:“他是不識宮中規矩才衝撞了你的車輦,你應該不會怪罪吧?”
    元修月不以為意,漠然點頭。
    遲霖又說:“本該讓他上門賠罪的。隻是他受了驚嚇,如今臥病在床——”
    “那就不用來了。”
    “既如此,你便去看看他罷!免得教他再擔驚受怕下去。”
    元修月訝然抬頭,定定瞧向他。
    遲霖勾唇一笑,雲淡風輕。
    於是,元修月走進了羅浮殿。
    於是,她看到了慵懶倚在榻上的白衣少年。
    他抬頭,衝她甜甜一笑:“阿姐!”一臉的喜色。
    阿——豦!
    她怎麼竟沒有想到呢!
    偷偷遣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小公子死了,聽說是摔下了山,屍骨無存。
    遲霖說,我在朱翾寺外的樹林裏遇到了一個人。那日剛下過一場大雪。他裹一襲白狐裘躺在雪地裏,身旁是你三皇兄的屍首!
    方皇後說,我見過羅浮殿裏的那人了。雖然瘦弱單薄了些,卻當真是殊麗無雙,不過與你仿佛也有幾分肖似呢。哼,果然也是個禍水!
    “阿姐,你一直不來找阿豦,阿豦便隻好自己來找你了!”
    “阿姐,這樣你便又能護著阿豦了呢!一輩子,可好?”元訓昕靠在榻上,慢悠悠地剝好一枚荔枝,遞給她。
    “阿豦,原來你還活著,還活著!”可是阿豦,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是這般情態?“我的阿豦曾說過男兒大丈夫,當頂天立地,光明磊落,怎可——”她想上前攬過阿豦,可是腳一軟,堪堪跪在榻邊。紅了眼圈,再也說不下去。
    “頂天立地,光明磊落,是像明夏那樣嗎?”
    他是——迫不得已!她霍然抬頭,恰對上他似笑非笑的一雙眸子,如幼鹿般清澈。
    “阿姐,你是我的阿姐呀!”明夏和他,誰也不能奪去的阿姐!他鑽進她的懷裏,像小時候那樣,軟軟地貼著。
    她歎了口氣,攬住元訓昕,輕拍著他柔軟的發。她是應該欣喜若狂的,至少阿豦還活著。活著,自然比什麼都重要!隻不過,卻是這般活著——
    元修月簪環盡除,跪於崇武殿上。
    “世間的緣分果然奇妙。這一次,朕是當真沒有料到——如今你們姐弟劫後重逢,應當十分喜悅吧。”
    “小弟年少體弱,不諳世事。請陛下格外開恩,放他出宮。妾願,終生侍奉左右,但憑陛下差遣。”
    “他是他,你是你。以你的終生來換他?嗬,貴妃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罷!”
    “妾要怎麼做,陛下才肯放過小弟?”
    “放過?嗬,你這樣處心積慮為他著想,可知他是否願意?”遲霖彎下腰,勾起她的下巴,“墨平,回去安分做你的貴妃,我們之間的事便全部一筆勾銷。”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放過阿豦?!”她平靜地抬起雙眸,盯著他。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愚蠢了!”遲霖驀地推開她,“那你就到殿外跪著吧!朕什麼時候一高興,說不準就會放了他。”
    夜裏下了一場雨,雨至酣處,春雷乍響,一聲一聲。元修月抬頭望去,是滅頂的漆黑冰冷。
    醒過來時,聽說臨彤在羅浮殿大鬧一場,驚動了三宮六院。
    羅浮殿大約從沒有這樣熱鬧過。臨彤與另幾名妃嬪跪在地上,無聲啜泣。幾個太醫跪在另一側,也是連氣都不敢喘。
    元修月目不斜視地走到元訓昕床邊跪下,拉過他冰涼的手,捂在懷裏:“陛下這回可高興了?早說麼。還請陛下爽快些,賜我姐弟二人兩盅鴆酒,留個全屍便可。”
    遲霖壓根沒理她,隻站在床邊,瞧著暖裘錦被裏那個單薄伶仃的人,臉上的表情捉摸不清。
    倒是荀國師抬起眸來,看向麵容慘淡的她,一瞬不瞬。是方皇後做的主,由荀國師出麵請來了朱翾寺的僧人,為這位元公子誦經念咒,消解病痛。
    最後還是方皇後做主,讓那些妃嬪各自散了,又命太醫回去商量對策。最後對遲霖說道:“陛下辛苦一夜,還是先回去休息吧。此處有貴妃照顧,應無大礙。”倒也是有條不紊。
    “放下心中恚恨,方可立地成佛。”眾人都離開了,荀國師卻居然沒有走。
    “該成佛的人是你,我放下這些做什麼?”
    那人不答,慢慢朝她走近,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伸出手,這一次,終於緊緊握住了她的。元修月睜大了眼睛,聽到他說:“合歡,這麼痛苦了,還是舍不得銷去心中憎愛嗎?”
    她搖頭,掙開了與他交握的手:“那麼你呢?為何你要離開朱翾寺?為何你成了遲霖的國師?為何你開府建邸既娶了妻又生了子?你的心中如今裝的又是什麼呢,明夏哥哥?!”
    明夏垂下眼瞼,許久才抬起頭,嘴角擠出一絲笑:“我很久之前便知道自己再成不了佛。我心中如今裝的,隻有想帶你遠遠離開的念頭。”
    元修月又紅了眼圈。她在很久之前就告訴自己,眼淚是軟弱的表現,所以她很少流淚。可最近卻變得十分愛哭。她對明夏說:“我答應你回來了。可是為什麼你們都變了?你是這樣,阿豦也是這樣!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
    “合歡,你可願意隨我離開?”明夏定定看著她,仿佛就隻會重複這一句話,可是那雙明明已經染了俗塵的眸子卻還清淡如水,一如往昔。
    “你瘋了!”
    “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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