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7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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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條之腐朽讓人意想不到,從那腐朽之中,我隱約看到時間像天空中的雲朵一樣,似乎一動未動,實際上一直在匆匆遠去,腳步聲悄然——生父竟然已經死去將近十年了。木條上根本都看不清名字了,索性我也不想去仔細辨認。這附近也有好幾個和生父的墳一樣的,都是一個小土堆,是一根腐朽的木條,在一大片衝天的鬆樹之中,模糊得像是隆起的螞蟻窩。這樣的墳,都是那些無所事事,整天到處混的盲流們的。他們之中不乏曾經光鮮,或者成為傳奇的,或者幹出過一些事情的,或者曾經也有過錢的,又或者一輩子平靜無浪得如同一片赤紅的死海——我感到一股陰冷,縮了縮脖子,向秦浩的身邊靠近了,他伸出手,摟了摟我的肩。
    我說,你知道那條鐵道,是誰修的嗎?
    秦浩說,哪條?廢棄的那條?我不知道——
    我指了指麵前那根腐朽的木條,說,喏,我爸。我說“我爸”這個詞的時候,嘴裏有股不舒服的感覺。
    秦浩說,你爸是鐵路工人?
    我搖搖頭,說,以前是沒有鐵路工人的,以前的中國鐵路,都是鐵道兵搭建的,他們從別的地方一路打過去,鐵路到哪裏,他們就到哪裏。
    那一定是很辛苦的吧?秦浩說。
    我點點頭,我告訴他,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鐵路兵……他們一路路過很多很多地方,地方多到不發生點什麼都讓人覺得奇怪;一路過來,總是陌生的地方,遇見陌生的人,男的和女的連感情都沒有產生了,又換了新地方了;我聽母親說,鐵道兵要建好路才能回家,所以嫁給鐵道兵的女人都拖著孩子在家裏守活寡,日子挺難過的……那時候母親一個人過日子很難了,她不準備再嫁了;然後鐵道兵就來了,生父就來了。這個走南闖北鋪鐵路的男人,鋪到了北方,鋪到了母親的眼前;他用他一路上磨練出來的手段,都使了出來,殷勤又溫柔,他把自己貪婪的嘴臉暫時藏了起來;母親正是失去丈夫,失去女兒的痛苦中掙紮,遇見他,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期望他能將自己從過往的記憶中救出去;後來他們就結婚了,再後來就有我了,再後來,他去鋪鐵路了;對,漠河,中國最冷的地方——他從最冷的地方回來的時候,人似乎也變得冷了,他揮起了拳頭,朝母親臉上打了起來;他在外麵早就有了其他的女人了,還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了,那麼他什麼還要和母親結婚呢?他為什麼還要將我弄到這個世上呢?
    秦浩笑嘻嘻說,要是你不到這世上,我就可憐了。
    我咯咯地笑了兩聲,他拉著我的手。他在後麵摟著我的腰,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秦浩很輕地笑著,問我,沒有什麼話想對他說麼?
    生父的墳安靜的在雪地中,是一個褐色的小點。我伸手去摸了摸那冰涼的木條,想了一會兒,脫口而出的是,爸,我喜歡上這個男人了。
    秦浩咯咯地笑了出來,他說,行啦,他沒反對。
    我回過頭去,說,他要是出來反對了,我們就要嚇死了。
    我們回去的時候,天空中下起了一片片小雪。秦浩說,回去吧。他拉起我的手——下雪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在雪天開車,趁現在回去吧。我嗯了一聲,順從地走在他後麵。腳下的雪地,被我們踩得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天上的鳥在飛旋,那一圈圈的飛旋,使我產生了現在並非冬季的想法;那麼,這周圍的雪又是什麼呢?還有那一座座小土堆,腐朽的木條,冰涼的石碑,密密匝匝的鬆樹,還有林間雜影中的螢火般的動物目光在流動;這條被人們用大卡車壓出來的模糊的道路,在我們腳下輕輕地嗚咽著我,我好像聽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們,他們的歎息聲和那鳥兒一樣,一圈圈的回蕩著——哦,雪花落到我的臉上了,真涼啊。
    我們手拉著手,按著來時的路,再悶悶地走回去。當我們再走過那條鐵路的時候,我耳邊好像聽見了遠處的山嶺之間,悠揚地響著火車的鳴笛,一群健壯的鐵道兵們,在開墾的崎嶇的道路上鋪鐵路,他們的背脊上流著汗;現在是夏天了,那鐵路是要鋪到漠河去的,到那裏就涼了——我聽到他們如是說。
    秦浩拉著我,走到了車子旁邊,他用手微微掃了一下車窗上的雪,然後偷偷把手伸到了我的領子裏,我叫了一聲,扭動著身體;他一隻拉著我的手,笑著叫我別摔倒了;突然間,他解下了自己的圍巾,然後圍到了我的脖子上。他說,別冷到。
    我們在車子上,車子在公路上。山間的路,遙遠又迂回。鐵路的漫長就好像等待著人們解開的謎團,遙遙的看不清真相。車子啟動的時候,秦浩叫我係好安全帶,而我卻回頭,看著那條鐵路——那謎團在對我招手,我聽見他調笑著問我:
    你說,為什麼你爸爸不要你了呢?
    你說,為什麼你的小姐姐那麼早就死了呢?
    你說,為什麼你媽媽這輩子就沒有和愛的人在一起呢?
    你說,你的陳彥呢?
    你說,那個鄭東湘呢?
    你說,你為什麼不哭呢?難道你覺得自己很幸福嗎?還是說你覺得自己不夠慘呀?
    你說呀,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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