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到他的時候，是個下雨天。他懷裏抱著書，破舊的油紙傘擋不住大雨，除了胸口藏書之處，他全身都已經濕透。而他，坐在泥濘裏，淋著雨，發呆。
    他把破舊的油紙傘罩在了他頭上。他說，公子快隨我找個地方避雨吧。
    他坐在泥裏，仰起頭去看他。傘擋不住雨水，淋淋雨水令他無法睜開眼。所以他眯著眼睛看他。
    他問：前麵不也是下雨天麼？
    他將書裹進衣服裏，再將衣擺撩起紮緊。然後，他被油紙傘的傘柄往他懷裏一塞，隨後，他背起了他，在雨裏跑了起來。
    他們找到了一座破廟。他放下他，然後拿出了書，放在供奉神像的祭桌上，再從神像後麵摸出了幹草枯枝點了一堆火。他說，我叫周度，周圍的周，超度的度。
    他依舊眯著眼看他，看了好久，他才說，我叫孤生，孤寂的孤，生命的生。
    他說，他是去鄰村還書，沒想到趕上了大雨。他看了看祭桌上的那兩本書，懊惱地歎了口氣。書濕了，字跡漚開，模糊難辨。
    他說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為他，書或許不會濕。
    他借的書被弄壞了，因而再沒有人肯借書給他。
    那個叫做孤生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每個晚上都會帶幾本書來。
    他沒有想過為什麼孤生總是晚上來，他也沒有想過為什麼孤生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將書帶走。
    得益於孤生的幫助，他金榜題名、入朝為官。而後，他想看什麼書都看得到。他忘記了那個在夜間帶著書來的人。
    轉眼白頭，他告老辭官回鄉。幾十載宦海沉浮，他以自己的正直能幹、助人為樂贏得了無數美譽。臨走之前，他翻檢自己的東西。他從壓在最下麵的箱子裏，找到了一塊鏡子。
    隻是鏡麵上已經生出了青綠色的銅綠。他完全不記得何時擁有了這塊銅鏡子。
    他找了適當的工具，將鏡子打磨出來。
    他從鏡子上看到了當日的情景：大雨，坐在泥濘裏的人……
    他對他說，我叫周度，周圍的周，超度的度。
    他回答他，我叫孤生，孤寂的孤，生命的生。
    他看到鏡子裏的那個人說，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為我，書或許不會濕。
    他聽到鏡子裏還非常年輕的自己說，別婆婆媽媽的，哪裏有那麼多如果。
    然後，他看到孤生每夜都來送書給他，風雨無阻。然而，從某一個時間開始，鏡子裏失去了他，隻留下了孤生。
    孤生一個人，孤生一直婆婆媽媽地說著如果。
    如果那一天沒有下雨，
    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去還書，
    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失魂落魄地坐在雨裏，
    如果那一天沒有遇到他，
    如果那一天不曾存在過，
    如果，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他突然捂住臉，痛哭失聲——你度盡周遭，卻獨獨度不了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