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筆記本就能感受到當時顧莫言矛盾的內心——無數雜亂的線條，寫了一半的字，有些頁麵還有血痕，隻有少數幾頁上有些可辨認的字。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第一次見到他……無傷無惘的少年……”
    “即使我死了，我也會存在於他與他之間，存在於他們的寂寞之中。”
    “如果他忘記我了……”
    “他是射手座呢，容易變心的射手座，他很快就會忘記我，跟別人一起幸福快樂。”
    “……在被放棄之前先放棄……”
    “痛苦是因為想要的太多，而煩惱是因為無法勸服自己不去想。”
    “寂寞就是不論何時正在做何事，都覺得這廣袤的世界之中，就自己一個人。”
    ……
    顧莫言到底還是不相信嚴正深深愛著她吧？人生若如初見，可能顧莫言還沒有感覺到父母的憎恨，還沒有變得無法相信……或許在她的內心一直想著那句話吧：連生養我的父母都不愛我，那別的人，又怎麼會真的愛我呢？
    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寫了一首散詩，字跡是最工整的——
    微笑，哭泣
    我不能問
    我是否會存在於你的記憶
    愛情，呼吸
    我不敢回頭
    雖然我一直想抱一下你
    遠去，別離
    繁華落盡
    隻剩下死一般的靜寂
    等待，死去
    就像等著
    被你放棄
    懦弱，無力
    潛藏在心底
    “相信”是一世可望不可及
    詩的最後，寫著一句：請忘記我，然後幸福。但是在這一句前麵，有一塊墨跡，看樣子是寫了字又塗掉了。隱隱約約能看出，那是“別忘記我”這四個字。
    這件事情以後，嚴正病倒了，持續三天發著高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我一度以為他會追著顧莫言離去。
    嚴正醒來之後，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開始主動與我交談。他會說起一些他和顧莫言發生過的趣事，也會問我的事情。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嚴正果然像顧莫言說的那樣，很快就能忘記過去，開始新的幸福生活。
    嚴正問我，“我最近才知道，你的父母都是非常有錢有勢的人，你怎麼會去做那種事情呢？”
    我並不想在他麵前揭露自己的過去，於是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道，“純屬個人愛好。”
    我想如果是“若如初見”問我，我或許會說出真相吧……十五歲的時候，在我的勸說下父母正式離婚，他們各有各的事業，忙忙碌碌無暇管我，於是我開始在不同的城市流浪，用假名字和假身份證。開始時並非有意要過那樣的生活，但是在被放棄過幾次之後，我已經完全領悟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準則——都是玩玩的，誰認真誰犯傻。
    嚴正用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看我，“張君壹你不相信我和莫言會無緣無故對你好。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一直試圖證明我們對你是有目的的。還有，你不相信我和莫言之間的愛情，你也一直在嚐試破壞。”嚴正第一次在我麵前露出這種犀利的模樣，這樣的他看起來有點像顧莫言。
    我退後一步，與他保持距離。
    他跟上一步，繼續說道，“我跟莫言說過，人總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就像莫言，到死她都認為我會忘記她；就像你，明明渴望著有一個家，有了家的時候有不相信它是真的，非要親手毀掉。”
    我又後退一步，他卻沒有再跟上來，而是退後幾步坐回床上。
    “或許真的如你所想，我和莫言在你麵前表現出的善良並非單純的善良。莫言說過，如果在再幫助者和被幫助者之間選擇，她隻會選幫助者。因為，可以幫助他人的人，起碼在某一方麵是富有的。”這樣的話，似乎是在揭示顧莫言矛盾的內心——她試圖以幫助別人來化解她自己的不安，那種隨時可能會被拋棄的不安，她要掌握主動權，她要活得透徹堅定，而她又無時無刻不是清醒地認識到她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她的內心一直都無法擺脫會被憎恨和放棄的恐懼。
    而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其實，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莫言已經相信了我和她之間的愛情，所以當她發現自己生病之後，才會以那樣的方式離開。她不願意我陪著她經曆她病死那種痛苦的過程。”
    “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是說，張君壹，跟我在一起吧。不管信或不信有愛存在，隻是在一起。一起生活下去，可以微笑的時候就盡力微笑，永遠不露出傷心難過的樣子，可以麼？”嚴正笑了起來，“一定要幸福，連莫言的那一份，可以麼？”
    我想我被他這樣的表白感動了，眼圈有點發熱。我終於能夠了解為何我會覺得嚴正是我的人生。
    人生，總是要向前看的，這樣才有希望，才有讓人繼續下去的動力。嚴正是這樣一種人，非常珍惜現下，而一旦失去，則在短暫的痛苦之後，繼續堅持自己的幸福。當然，或許開始的時候他並不是這樣的，不過在顧莫言陪伴著他的那三天中，他學會了這樣活著。
    “好，讓我們在一起，幸福……”
    即使我滿身罪孽，也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夠到達幸福……
    一支煙抽完，將煙蒂在煙灰缸中抿滅，然後上床，抱住了睡夢中的嚴正。
    我無法走出寂寞，但是最起碼，我不孤單。
    活著不可能事事完滿，如果想要的不那麼多，或許就可以一直微笑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