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月無風。
    庭院中，桂花樹下，立著一人，許久不動。他本是站在月光之中，漸漸的，卻被桂花樹的影子淹沒。
    月墜西山之時，有簫聲響起。起先聽著在很遠處，隻有隱約的聲音。而桂樹下的人卻動了。他抬起頭望向遠方，神色雖依舊從容，雙眸卻難掩期待。
    簫聲漸漸清晰起來。可見吹簫之人正向此間來。如此一邊趕路一邊吹簫，簫聲卻無絲毫雜亂斷續，可見吹簫之人武功定然不弱。
    待簫聲近在牆外，桂樹下的人雙手握在一處，竟是局促不安起來。
    早起的客店小兒端了尿盆打著哈欠出來，準備將一夜積液澆在桂樹下做現成的肥料，卻是近在五步之遙時突然看見樹下的人。他連忙揉揉眼睛再看，果然有人。這客店中不乏早起之人，身為店小二，為了照顧好客人，自然要比客人還要早起，這位，卻是為何這麼早就站在樹下？
    小二有些煩惱地拎著尿盆走出庭院，將現成的肥料澆在了院外一棵樹的根部。
    啊……咳咳……
    小二突然驚叫一聲，隨即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院外竟然也有一個人立在那裏。小二如此驚慌，自然是因為被撞破了偷倒尿盆的糗事，他怕極了這客人將這件事說出去或者告訴掌櫃的知道，那麼他非丟了這份跑堂的差事不可。他揉揉睡了一夜有些僵硬的臉蛋，掛上諂媚的笑容走上前去，準備求這位客人放他一馬。卻是，他還未走過去，那客人已經邁開步子，進了客店的庭院。
    糟糕糟糕，這客人這就要去告訴掌櫃的了，他連忙追了進去。
    卻是，他再度嚇楞在當場——桂花樹下，立了兩個人，都不說話，卻是四目相對，含情脈脈，這兩個，都是男人。
    而且，他還認出，其中一人正是……
    “啪！”驚木一拍，而後清聲說道，“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堂下寂靜片刻，隨後時喧嚷起來。有抱怨的，有感慨的，有咒罵的，當然，也有沉默的。我卻是收起自己麵前桌上的褡褳，背在肩上，而後將驚木和葫蘆收放在褡褳之中。向聽眾們微微一躬身後，微笑著退場。
    褡褳中還放著錢袋。今日收獲頗豐，背在肩上都能感覺到褡褳沉甸甸的。我的習慣是，先付錢，再聽書。聽眾們倒也厚道，並未因為我這個惡劣的習慣而不再來聽我說書。
    暗自喜悅著，向門口走去，卻是突然一道身影自眼角晃過。
    不好，有人盯上我了。
    不動聲色地走出門去，緩慢地向著自己暫居的民舍走去。
    果然，經過僻靜的巷子時，有人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沉默不語，等著他開口。
    “你方才說的故事，是從哪裏聽來的？”
    “桂花樹下的故事麼？”我微笑著看他，表現的極為真誠，“那故事不是聽來的，是我杜撰的。”
    “胡說！”他的臉抽動一下，又平靜下來，想必是覺得自己失態了吧，神色間有些惱怒。
    我又說，“天下事，千變萬化，終究逃不脫因果二字。我見客店小二偷倒尿盆，我見某院中桂樹宜人，我見癡情人欲相守卻不能，我見眾人皆喜歡會吹簫的人，於是將諸多事項合在一處，便是我的故事。這便是桂樹故事的因果了。”
    他要說什麼，又好似找不到說辭。
    我再說，“你完全可以認為我是在狡辯。便是你此時抬手拍在我天靈蓋上，滅了我的口，我也無可奈何。我隻是個獨居的說書人罷了。明日有人看到我的屍首，頂多哀歎一聲以後沒了那許多故事可聽，又怎會有誰為我掉一顆眼淚？”
    “你……你……當真……是在杜撰故事？”
    我微笑，“你信便真，你不信便假。你當知道，我是個說書人，真真假假，我自己，早已無法分清楚了。”
    他再看我時，眼神中多了三分憐憫。
    我依舊微笑，再說一句，“若你不肯放過我，煩請動手時，不要讓我太疼。我希望我死的時候，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
    他長歎一聲，轉身走了。
    我再度起步，向暫居的民舍走去。
    我是一個已經分不出真與假的說書人，若是哪一天我說起的故事，剛好是你經曆過的事情，你會不會像他一樣，動了殺我之心？沒關係，想殺我也是正常，每個人總有那麼些不願讓人知道的隱秘。而我，隨時準備著被殺——
    也隨時準備著——
    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