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逢
    春意來臨，縱然是北國，也染上了一層暖意。
    隻是，這暖意並未蔓延到北漢皇宮。
    皇宮內，禦書房，翻看奏折的天子劉連城的臉色越來越冷冽，而他身邊一直服侍著的宮奴也隨著他愈加冷冽的表情抖了起來。
    這幾日，每次皇上看折子時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而這樣的表情則昭示著，龍顏馬上就要大怒了。
    果然，下一刻，整整齊齊擺在龍案前的折子被毫不留情的摔在地上。
    宮奴立刻戰戰兢兢的跪倒在地，“皇皇上……”
    “退下。”劉連城的聲音冷的仿佛是寒冬之際的溫度，對於宮奴來說卻不次於天籟，他立刻叩了個響頭便匆匆奔了出去。
    連成慢慢以手扶額，河東王終於還是開始行動了，哼，現在朝堂之上已經出現了一批支持他的人，這些折子裏一大部分都是那群人寫的！難道，沒聽從連曦的意見去盡全力打擊河東王，終究是他的錯麼？
    河東王，皇叔，我劉連城已經給了你無數次機會你卻從不知悔改！
    難道你以為我劉連城真的沒有魄力與膽量將你處置麼！
    可是……
    連成眼中的怒火一閃而過，想歸想，做卻是另一回事，他本是才登基三年的新帝，身邊的心
    腹並沒有河東王的多，甚至此時能讓連成完全信任的，隻有劉連曦。
    連成慢慢讓自己靠在龍椅上，一股無力感從心底湧出，越來越強烈。
    若……若承恩在身邊，自己就不用這樣了吧。
    從回歸北漢以來，他都忘了自己有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每一晚都在噩夢中驚醒，或者是完全睡不下……
    所有的噩夢都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承恩在他麵前的突然消失，突然……死去。
    想到這些夢境，劉連城的心抽痛起來，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攥成拳，承恩，你在哪兒……你可知，你可知……
    “皇上，臣妾為你做了些解暑的梅子湯……”馬湘雲的聲音又出現了。
    這些日子她的心情似乎很好，無論連成對她怎麼冷淡，她都笑的很美。
    一個精致的瓷碗放在自己麵前，連成卻懶得去看那個為他端來梅子湯的女子，“朕不想喝這東西……”
    “皇上，你，太累了……”馬湘雲眼裏流露出難掩的失望，臉上卻帶著依舊嫵媚的笑意，“對了，臣妾還有事要稟報。”
    “什麼事。”連成信手拿起一本剛被他撫落在地的折子，嗬嗬，很好，又是一個反對他新政政策的，又是一個反對他出兵攻蜀的！
    “剛剛宮門口來了兩名異人，”馬湘雲仿佛在說一件好笑的事，“那兩人不是天高地厚，竟敢到皇宮門前無理……”
    “什麼人？”連成抬頭，好奇心很難得的被勾起。
    馬湘雲唇角還是微微翹著，“一個乞丐，一個瘸子……”
    “乞丐，瘸子……”連成眉頭微皺，似乎在思索這兩人是什麼來頭，“梓童你是怎麼打發的？”
    “叫侍衛趕出去了，”馬湘雲幫忙整理著散落的奏折，“沒當場處死已經……”
    “誰讓你這麼做的。”連成突然冷冷的打斷她的話，“誰讓你這麼做的！”
    馬湘雲被連成突然的大吼驚到，慌忙跪下，“皇上皇上……息怒，臣妾再也不敢……”
    “著人將那兩位異人請過來！”
    “皇上，若是刺客……”
    “有連曦暗中相護，這事不用梓童你操心，朕要立刻看到他們二人！”說到最後連成的聲音已經有了一種難以掩飾的激動。
    心跳猛地加快速度，明明告訴自己也許那兩人的出現隻是巧合，明明警告自己也許一切都是竹籃打水，他心心相思的那人並不是這二人之一，可心跳還是跳動的控製不住一般。
    連成白皙的臉因激動而慢慢變的微紅，馬湘雲出去之後半個時辰，他終於聽到了傳召太監的聲音，“宣二人進殿！”
    劉連城穩穩地坐在龍椅之上，他好看的眸子靜靜盯著慢慢走近的兩人。
    兩人一坐一站，站著的那人滿臉絡腮胡，整個人難掩風塵之色，疲憊不堪，衣服也灰撲撲的，若不是手中握著的那把長劍，恐怕人人都以為他是江湖上的閑漢。
    而他旁邊坐著的人則斯文整潔的多。
    那人一直低著頭，並沒有抬頭看他，一身寶藍色的衣服很是幹淨，完全沒有身邊漢子的那種狼狽……
    連成的眼光盯在他身上就再也難以挪開。
    “皇上，皇上？”站著的漢子跪倒在地，“臣山伯拜見陛下！”
    他喚完了這句，卻沒有得到劉連城的回應，他抬頭，發現連成的目光還是黏在身邊之人身上，那目光裏癡纏有，悔意有，憐惜有，更多的卻是愛戀。
    他心裏猛地一跳，承恩已經易容成這樣，不會也被認出來吧……
    正想著，連成開口了，“這位義士，不方便講話？”
    承恩的身子一凜，接著他慢慢抬起頭，眼神呆滯的看著連成，“微臣拜見陛下，吾皇……”
    “免了，”連成看著他完全陌生的臉，聽著他低啞的聲音，表情慢慢變的失落。
    終究，不是他，嗬嗬，怎麼會是他。
    那人應該是騎著駿馬馳騁沙場的，又怎麼會這樣坐在一個如此奇怪的座椅裏！
    “你們有何才能。”他懶懶的提問，全是敷衍的語氣。
    梁仲山抬頭，“臣會武，臣的這位同伴善謀略。”
    “好了，朕知道了，你們退下吧。”連成喝了口茶。
    “臣告退。”兩人齊聲回答，接著便轉頭向門口走去。
    正走著，連成突然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等等！”
    兩人頓住了步子，連成接著坐起了身子，“山愛卿你自己去歇息吧。”
    梁仲山的身子明顯僵了僵，但他還是在叩謝了劉連城之後，離開了禦書房。
    “你叫什麼名字？”連成慢慢走到承恩身邊，語氣裏一絲感情也不帶。
    承恩的頭依舊微微的仰著，他看似無神的眸子盯著連成慢慢靠近的臉，“臣……”
    “承恩……”連成突然輕聲打斷了他的話。
    承恩愣住，無神的眸子裏終於有了一絲感情，連成，他怎麼會……認出他來！
    “我……”
    “是你麼？”連成一直堅毅的表情突然就那麼垮了下來，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紅，承恩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之前無數次告訴過自己，他隻要默默的在他身邊，輔佐他達成自己的目的就好，可為什麼……現在卻不止想要這些！
    承恩的身子不由自主的發抖，他知道在見不到他的這些日子，他想他，但他不知道他會這麼想他！此時，這人在他麵前，就這樣在他麵前……
    雙手不受控製的抬起來，放在了那人的肩膀之上。
    不用更多的語言，連成就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兩行清淚慢慢淌下，滑過精致的麵龐，“你……”連成的聲音沙啞的很，“回來了。”
    禦書房裏早就空蕩蕩的，隻剩下他們兩人。
    承恩將臉上的假麵去掉，然後抬起顫抖的手擦去連成臉上的淚，“嗯。”
    連成想他應該去抱住這人才對，但他終究沒動，承恩愛的是祝言之吧，他不能再這麼耽誤他了，他曾經對自己說過，隻要承恩回來，讓他做什麼他都心甘情願。
    承恩，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去束縛你，我會放手，讓你去追逐你想要的，可好？
    “回來了，便好。”連成吸了吸氣，將自己的臉從承恩手掌中挪走，“其實，我有驚喜要給你，我……”
    “我再也不走了。”承恩突然打斷他的話。
    連成的眼睛慢慢瞪大，“再也不走了”……這是什麼意思……
    承恩的眼眶也慢慢變紅，“連成，我要一直陪在你身邊，助你打江山……”
    江山，還是江山。
    連成想笑，卻還是沒笑出來，“很好，承恩，你是我北漢第一忠臣，你的好意，我都懂……”
    “不是的……”馬承恩很著急，他知道他的意思不隻是“打江山”，隻是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情愫讓他不知該怎麼解釋，不知該如何應對。
    連成微笑著站起身子，“你能回歸北漢，是我北漢之福，我先去看奏折了……”
    “不……”承恩喃喃著，卻沒有大聲吼出來，他看到那人轉身，離去，一步一步……
    “連成！”他大叫著站起來，挪了幾寸卻又重重摔倒在地。
    對啊，他已經是個廢人了……這樣一個廢人，也算是北漢之福麼……
    剛剛看到連成哭泣也一直隱忍著的淚此刻終於流了出來。
    連成，若你心裏看重我隻是因為我是個人才……那我現在，是不是已經沒了在你身邊待下去的價值……
    聽到身後那聲巨響的同時，連成就迅速的轉了身子。
    “承恩！”他焦急的大吼，然後衝了過去將那人小心的摟在懷裏，“承恩……你的腿……”
    “廢了……”承恩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如平時一樣，“連成，我從今以後，是個廢人了。”
    “不，不是的！”連成的懷抱愈加用力，抱住了這人，就不想放手，也無法放手，承恩……承恩……你可知，我不想自私，可是看到你，我無法不自私！
    “連成，我已經這樣了，你可還需要我？”承恩突然緩緩伸手，輕撫連成的麵龐。
    “嗯……”忘了有多久，他沒這麼溫柔的撫摸他的麵頰了，連成剛剛強行抑製的淚此時又流了出來，“你在我身邊，就好。”
    承恩怔怔的看著他，手慢慢移到了他的脖頸之後，然後下意識的將他的頭向下拉了拉。
    這個動作讓連成微微一愣，就在他還猜測承恩為何這麼做的時候，那人的唇貼上了他的唇。
    沒有多餘的動作，就這麼簡簡單單的貼著，然而就算隻是這樣，連成的心跳已經猛烈的跳動起來，他慢慢抬起自己的頭，看著承恩的眼，“承恩……”
    “我該死。”承恩苦笑著看著他，“你明明是我朝天子，明明是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我卻……連成，若你煩我我可以……”
    “你在說什麼？”連成打斷他的話，“我曾經對你做的那些事，難道你都不懂事什麼意思麼！”
    “我……那些不都是連成你為了羞辱我……”
    “承恩，嗬嗬嗬……”連成看著承恩的臉，不可抑製的笑了起來，這人，這人……嗬嗬嗬……
    “連成，你……”
    “承恩，多謝你對我說這些，”連成慢慢止住了笑，他好看的眼眸盯著承恩的眼，“我真的很開心，可是我知道，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喜歡的不是男人……”他的手慢慢下移，輕撫承恩此時時而無知覺時而劇痛的腿，“我會滅了蜀國為你報仇，我會傾盡所有替你治腿，我會……”
    “連成，我……喜歡你。”承恩打斷他的話，他努力的坐直身子，然後捧起連成有些蒼白的臉，“我喜歡你。”他說著，再次吻了下去。
    這麼多年的在乎，這麼多年的保證，這麼多年的承諾，他一直以為這隻是一個臣子對皇上的忠心，這是對兄弟的感情，此時方知之前錯的有多離譜。
    連成，我喜歡你，連成，我愛你……連成，對不起。
    “承恩，承恩，以後要一輩子留在我身邊知道麼？”粉雕玉琢般的小太子伸出了小手，放在他麵前的少年肩上。
    少年對著他寵溺的一笑，然後緊緊握住他的手，“好，承恩一輩子也不離開。”
    “承恩，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麼啊？”
    “說你……你比這梅花好看啊。”少年一本正經的誇讚太子的相貌。
    小太子白皙的臉蛋一紅，“哎呀，不是這個！”
    “那是……”少年臉上的笑慢慢變成嚴肅，“馬承恩一輩子留在連成身邊，為連成打天下，守江山，一輩子也不離開！”
    一輩子，也不離開。
    十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