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卷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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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相信真相隻有一個,但對於曆史,真相是什麼誰也不得而知。我看著曆史如河流般奔騰不息,或清或濁,總算見證了它的曆程,偶然間翻閱遺留其中的史書,卻像在看著另外的故事,裏麵有我知道的人,可他們的事跡在我眼中卻那般陌生,縱然也吸引著我卻終究不是事實。
所以,對於曆史,永遠是沒有真相的真相。
不過,總有真正發生的事。
比如是秦檜害死了嶽飛,比如阿弓真的將伯邑考剁成了肉醬,更甚者,姬昌也確實吃下了伯邑考,不同的是,人的信念,人的目的,所有的緣由都與現在人們認為的不一樣。
天牢裏,伯邑考一反之前幹淨飄逸的形象,頹然坐在牆角。不是他現在有多髒,隻是那眼光已混亂不清,完全沒了焦點。
阿弓的話就像鋸子切割著遲鈍的心髒,終於將肉割碎,鮮血流出,多年後重新感受到疼痛的哀傷。他是愛妲己的,所以本應殺了妲己的他卻將妲己留了下來,縱然妲己已是生不如死。可他到底是騙了自己,多少年了,始終沒有看清,然而看清時,為時已晚。
“噠”“噠”“噠”,腳步聲自遠處響起,清脆,悅耳,單聽聲音就知道那一定是個美妙的女子。阿弓在伯邑考的牢門外停住,轉身,正對著伯邑考。
眼前一片陰影遮來,伯邑考不禁移了移眼珠,待看清眼前站的是誰後他那昏暗的眼裏突然射出似亮光,“妲己!”他驚喜地叫出聲,一下子爬到門邊。
可是外麵的‘妲己’卻用一種他毫不熟悉地神情看著他,譏誚,蔑視,甚至還有些許悲憫。
伯邑考回過神來,笑容一下子消失,眼睛也黯淡下去:“是你……”對呀,妲己的眼神從來隻有明媚,怎麼會是這樣。
“不然呢,你以為是誰,”阿弓笑著低下身,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是那個被挖眼,割舌,刺耳,斬手,斷腳的蘇妲己嗎?”
每個字都像刀子在戳著伯邑考的心,一下一下,刀刀帶血。“你……不要再說了……”伯邑考有些痛苦的捂住耳朵。
“怎麼,你也會怕嗎,當初你那樣對她的時候為什麼不怕?”
伯邑考蜷起身子,一句話都說不出。
阿弓冷哼一聲,一揮手,牢門上的鎖便開了。她一彎腰踏進牢門,向伯邑考走去,而伯邑考卻像見到了鬼一樣,一點點往後縮,一直喊著:“別過來……別過來……”
不知怎麼,看到伯邑考那副樣子,阿弓突然窩上來一股氣,她大踏幾步,來到伯邑考身前,一下子將他的下巴抬起,幾乎與他臉貼臉:“怎麼,你怕我?還是怕我這張臉?”她強迫伯邑考看她:“你不是看了那麼多年,騙了那麼多年嗎,怎麼怕了,你怕什麼!當初不怕現在怕這個幹什麼!你越怕,我就越讓你看!”
那張傾國的臉因生氣而微微扭曲,伯邑考被迫看著阿弓,那眉眼,那嘴角,完全是那人的模樣,讓人不敢看下去。他終是將她毀了,毀地一絲不剩。突然,他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阿弓一怔,呆呆望著眼前的痛哭的男人。有眼淚落在手心,滾水一般燙。許久,她像是用盡了力氣,搖搖晃晃地挨著伯邑考坐了下去。
瞬間大牢裏別無他響,隻有嗚咽哭聲彌漫循環,涼透人心。
“我認識妲己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不知過了多久,伯邑考的聲音突然響起,阿弓沒有說話,隻是坐在一旁。
然後一個講,一個聽。
“當時帝辛第一次暗示各諸侯他想將巫師和奴隸廢除,舉國震動,為此事,父親去冀州找蘇護商議,我也跟了去,就在花園裏,我見到了妲己,多可愛的小姑娘,我還記得當時她坐在秋千上,比蝴蝶還漂亮。”
“我給她彈琴,她隨性起舞,我敢說,商朝沒人能跳得比她好。她的舞不是技巧多麼高深,而是自然,她的舞裏有一種自然地姿態,一舉一動都把自己的心舞了出來,直叫人無法移目,她也如那舞一般,善良,超脫。”他嘴角掛著淡淡笑意,眼神悠遠,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蕩秋千的姑娘。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屬於西岐,她也不屬於冀州,我們也許會琴瑟和鳴,舞盡韶華。不過這也隻是如果。現實是我是西岐的大公子,她是冀州侯的女兒,縱然可以聯姻,也不過是一種政治工具。”
他歎了口氣:“成湯的天下已經存在了太久,各路諸侯早已坐立不安,蠢蠢欲動。一個帝國的強大是阻擋不住眾人的野心的,帝辛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想要將墨守陳規的成湯改過來,他加強自己的權利,妄想著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他是個好君主,若是他在諸侯的羽翼沒豐滿的時候如此做,那他一定會成功,可他生不逢時,人們早已習慣奴役,神的意誌也不容許被侵犯,所以他不但不會得到人們的擁護,反而會被人抗拒。這也給了諸侯可趁之機。”
“亂世之中是不會有真感情的,都想主宰天下,便隻有勾心鬥角。妲己傾國傾城,蘇護待她勝過兒子,若是娶到妲己,便等於抓住了蘇護的命脈,有妲己在手,不愁蘇護不會幫西岐,將來奪位勝算也會大一些,這是我一開始就和父親商議好的,如果事情照這樣發展下去,那便是皆大歡喜了,隻是……”
阿弓道:“隻是人算不如天算,蘇護會把自己女兒送給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帝辛。”
“……是,我們都沒想到,蘇護竟然會狠心送妲己入宮,嗬嗬,在王位麵前,果然什麼都不重要。”
“在得知妲己被送走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終日惶惶不安,我以為我如此無措隻是因為計劃被打亂,從沒想過是隻是簡單的因為妲己要離開我。所以我接下來想的不是要救回妲己,而是想蘇護送妲己進宮的目的,我要如何應對,西岐該如何應對,可是,想來想去我卻想不出個辦法,我從沒那樣毫無辦法過。於是,這件事就一直拖著。”
“後來,突然有一天,小廝突然說有個姑娘來找我。”他轉頭看著妲己,眼睛流光溢彩:“你知道嗎,當我看清門外麵的是誰時我有多麼震驚,妲己,她就那樣站在我麵前,衣衫髒亂,鞋子也磨破了,她就那樣從冀州走到了西岐!我真的是沒辦法說出當時我有多高興,突然,我覺得我的思緒與理智又回來了,我又可以排兵布陣了,什麼都恢複正常了。可是當時我隻是認為事情又回到了我的掌控而已。”
“妲己說她是半路逃來的,有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姑娘代她嫁給了帝辛,所以她逃到西岐來找我。嗬嗬,一模一樣的姑娘,她沒有雙生姐妹,怎麼可能有一模一樣的人,是個正常人就會懷疑她所說的話,更何況西岐和冀州本就是各懷心思。所以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和父親靜觀其變,想看看蘇護到底在搞什麼鬼。可讓我們奇怪的是,朝歌竟然一絲動靜全無。如果宮裏的妲己是假的,怎麼可能沒有動靜呢?”
阿弓道:“所以你們就懷疑西岐那個是假的?”
“是父親懷疑,我從未懷疑過。隻是,蘇護竟然能找到一個和妲己一模一樣的人,必然是想做什麼大動作來不利於西岐和朝歌,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更何況妲己入宮後帝辛那麼寵愛她,這樣蘇護的地位就太穩固了。所以……”他眉頭又擰成一股麻繩,麵露痛苦,張了幾次嘴才艱難道出:“所以,我們就打算弄假成真,宮裏的妲己妖媚惑主,她越是如此我們就越有機會反出朝歌,並且誅伐蘇護,而且我們也可以捏到蘇護的把柄,若是可能,也可以以真妲己的存在來威脅宮裏的妲己,為我所用。”
阿弓有些苦澀地開口:“可是,你們大可以將她關起來,何必將她……”
“我們不能允許有任何意外!”伯邑考突然有些激動,聲音不自覺提高:“人心難測,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出賣你的人是誰,哪怕她是那樣天真的姑娘也有可能為了父親背叛你!我不能有差池,不能……”
“可你又不想她死,所以……所以你讓她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說,不能寫,不能走,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伯邑考痛苦地閉上眼,點點頭。
一陣酸意湧上鼻頭,阿弓沒說話,這個世界這樣複雜,人心這樣難測,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為什麼不能都好好的,欲望難道真的能讓人性變成這樣嗎?
又是一陣沉默襲來,阿弓深深呼吸,待到心情平複後,她充滿無奈,不解的口氣輕輕響起在大牢裏:“來到人間這麼多年,我看了太多的人心。你們這些人,總是將事情想的那般複雜,走一步算幾十步,幾百步,反而最簡單的事情看不透。妲己並沒有說謊,這個世界上是有一模一樣的人,前提是那是一隻妖精變的。她那麼遠的去西岐找你,也隻是為了找到你,看你笑,看你皺眉,看你的日子怎樣度過。隻是你們總把自己的想法加諸於別人身上,自己騙的久了,反而連真實都分不清了。”
“可是……這怨得了誰呢?”
“對啊……怨得了誰呢?”
窗口,夕陽的餘暉突然照進來,照亮了方寸的土地,伯邑考看著那縷夕陽,站了起來。
“這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夕陽嗎?”
阿弓一怔,隨即慢慢點頭。
伯邑考突然笑起來,道:“當年父親來朝歌,想探探你的虛實,臨走的時候他吩咐,若是他在朝歌無性命之憂,那說明成湯氣數未盡,最多七年,再將他救回,若他身死,則西岐立即兵發朝歌。父親走的時候是在賭,賭自己不會死,我來朝歌的時候也在賭,賭自己不會死,不過如今看,我輸了。”
他轉身看向妲己,陽光在他背後泛出金色光芒,突兀地神聖:“但我希望我父親會贏,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你的目的是什麼,但你已經將天下弄得大亂,成湯氣數已盡,如果要挑選最好的取代者,那一定是西岐,也隻會是西岐!”他一臉的堅毅,神情認真又真實,那洞穿一切的眼睛就這樣看著你,將你一覽無餘。不同於剛來時虛假的諂媚,之後奸詐的脅迫,方才無助的慌亂,此時的他是傳說中的伯邑考的樣子,妲己眼中伯邑考的樣子。這才是那個名滿天下的伯邑考。
阿弓看得有些呆了,她突然不那麼恨眼前這個人了,那樣的姿態,讓阿弓想到了帝辛,他們不是一樣的嗎,因為要守護,所以才去毀滅。
“好,”阿弓道:“我以我們塗山一族起誓,將來取代天下的,一定是西岐!”
伯邑考笑笑:“我相信你。”他又轉過身看向窗外的夕陽,轉變了話題:“以你的本事,應該見過妲己了,你這麼快來看我,那她……一定是死了。”
阿弓抬起頭,語氣裏好像不帶一絲感情:“是,死了,被我殺了。”
伯邑考身子一僵,像是被人突然*一刀,胸膛含起,許久,他終是緩緩放鬆,囈語般喃喃道:“你……罷了……也好。”
“對,她那樣,生不如死。”
“沒關係,反正我很快就會去陪她。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阿弓看向他,不解:“什麼事?”
“可否讓我挫骨揚灰?”
“什麼?”阿弓有些震驚,她本以為他會求她讓他死得痛快一點。
伯邑考突然笑了,在陽光下他的嘴角都好似含上了一朵蓮花:“我想,若是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那我是不是能減輕一點罪孽,死後是不是能和妲己進入同一道輪回了,這樣,下一世,我就可以用一輩子來彌補她。”
阿弓呆了,她瞪大眼睛望著這個瘦銷的人,這樣一個瘦弱的身軀,卻給人那樣強大的感覺。她從沒見過有人想死,更沒想到一個人去死的理由竟是這般,一瞬間,眼睛又被迷上了風沙,澀的人疼痛難忍。
“好,我答應你。我會將你諾成肉泥,一根骨頭渣都不剩……”
伯邑考背對阿弓微微彎腰示意:“謝謝。”
阿弓轉身,閉上眼深呼吸一下,半晌,等到酸意消退後,那抹妖豔的笑容又掛在嘴角:“不如我們也來打個賭吧,如果我把你做成肉丸給西伯侯吃,你說他會不會吃?若你猜對了,你便能和妲己一起輪回。那你猜,他會吃嗎?”
窗邊的人明顯愣了愣,但他卻又笑了,隻聽莫名自信的聲音響在周圍:“會。”那樣斬釘截鐵。
阿弓又呆了,眼前的人那樣淡然,好像說的不是他,這樣的事,他竟然真的當一個尋常的賭來算,來答,嗬嗬,終歸是伯邑考啊。
阿弓自嘲一下,她方才沒說,若是他猜錯,生生世世都會和妲己在一起。可照此情景看,她不用說了。對人性,她還是沒看透。
阿弓拂去裙裾上一根稻草,微微彎腰,從牢房中走出來,臨行時她又回頭看了窗邊的人一眼,隨即再無顧忌地朝外麵走去。
外麵,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
阿弓眯著眼望了會兒天邊的夕陽,然後對著牢門外的侍衛冷冷道:“將伯邑考剁成肉泥,做成肉丸,明日,請姬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