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以為，擾人清夢與棒打鴛鴦是一種性質，都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罪不容誅的。
    所以，當我趟著拖鞋氣勢洶洶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就將和阿朱打得熱火朝天的那隻小妖給拿下了。
    我把睡裙一擺，往搖椅上一躺，二郎腿一翹，阿朱還很有眼力勁兒地往我身邊一站，那架勢，要是再喊聲“威武”就活脫脫一山寨公堂了。
    我覷著眼審視著不遠處被我用婆羅絲縛住的妖。
    唔，是隻漂亮的女妖。白衣如雪，青絲如瀑，身形嫋娜修長，一雙眼睛燦若星輝，冷若刀鋒，這是隻不一般的妖，方才她一手劍法，宛若蛟龍出海，帶著異常的決絕快意，哪怕是現在被我捉住，卻依然坐懷不亂，穩如泰山。
    “你是誰？三更半夜來我這破書店幹嘛？”我打了個哈欠，悶聲問道。
    “我要輪回鏡。”
    嗯？睡意稍減，這妖還真直接啊。柳塵剛從我這白撿了一杯紅塵水，現在輪回鏡又被人盯上了，當我這浮生殿是菜市場不成！
    我強壓下胸裏那口氣，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輪回鏡本是冥界所有，你不找閻王的麻煩，怎麼來找我？”
    “我去過冥界。”
    嗯？我又清醒了一下，這真是隻大膽的妖，除了我當年和妹妹闖了一番冥界，幾千年來便隻有那隻從石頭裏蹦出的猴子把冥界攪得天翻地覆過，沒想到現在連隻剛化形不久的小妖竟然也能闖冥界，閻王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嗎？
    她接著道：“可是冥界把守太嚴，我沒法接近輪回鏡，隻是聽冥王無意中說，你這裏也有輪回鏡，所以，我就來了。”
    嗬，冷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這下我完全清醒了。
    我猛然睜大雙眼看著櫃台上的那株妖嬈的彼岸花，裏麵直冒火光，心裏的氣也“噌噌”地往上躥，我說呢，前幾日閻王老兒怎麼突然有那閑情逸致給我送花來了，原來是故意讓這小妖來此，想看我笑話啊！當我忘了當年的事了嗎！
    我起身，猛灌了口涼水，陰裏陰氣地對她道：“哼，閻老頭讓你來你就來？我這浮生殿就是這般好闖的？！你這小妖真是忒沒腦子了！”
    她似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先是愣了一下，才接著道：“我也沒想過隻是一家書店卻有朱雀駐守，也沒想到還有你這麼個非妖非仙的高手，另外，”她眼角瞥了一下窩在沙發上睡覺的蛋*蛋，“我更沒想到，這裏竟然還有早已消亡的九尾靈狐。”
    我從鼻腔裏冷哼了一聲，對她道：“阿朱確實有朱雀內火，不過她隻是南方朱雀靈鳥的一顆火種，不是真正的朱雀。”我又指著牆上那麵類似從地攤上買的紅鏡子，道：“這裏的輪回鏡隻是從冥界那塊上的一角，它太小了，靈力不夠，單憑它根本不能輪回，所以，你來錯地方了。”
    其實，我是真不明白，哪有妖在這種情況下還這麼冷靜的，她像完全沒有被我的話影響到，隻是看定我，異常堅定道：“但是它一定能輪回，隻不過得靠別的東西。”
    我完全被打敗了，這年頭，妖都這麼聰明嗎？
    話說當年閻老頭送我紅塵水和輪回鏡雖然隻是為了補償我，雖然隻是很小的一部分，但確實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我深吸了口氣，思量了一下，這小妖這麼想用輪回鏡，一定有原因，世事無聊，我也閑不住，再加上我是如此的善良，且聽她說說也好。
    想到這，我走到她身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想要輪回鏡？”還不等她回答又補上一句：“說實話，要不我不會幫你。”
    她倒似根本不想隱瞞，開門見山道：“我叫嶽貞，我用輪回鏡隻是想回到一千年前，去見一個人。我成妖之前沒有見過他，隻希望現在能陪他幾十年。”
    “哦？”我一挑眉，“不會是你相好的吧，這種人妖相戀的我見多了。”
    她倒是搖搖頭，很真摯的回答我：“不是，他是我的恩人，如果不是沾了他的血，我不會有變成妖的機會，他雖子女眾多，卻一生孤苦，我隻是想在他有生之年與他一起，堅持他所堅持的，走他想走的，來還他這份恩情。”
    “嗯……對了，”腦中靈光一閃，我突然問道：“你真身是什麼？”
    她默然愣住，半晌，道：“針，我是一根針。”
    店裏燈影綽綽，我卻無比清明。
    難怪，難怪，我恍然大悟。轉過身，複又坐在搖椅上，卻一揮手，將她身上的束縛解了。
    “阿姐。”阿朱有些不明所以。
    我擺擺手，阻止了阿朱的話，依然看向站在一旁的嶽貞。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一根針會不到千年就修煉成妖了，原來那血竟不是一般的血啊！從她的真身，到千年之前，再到被罰下界的眾神佛，明了，明了，竟然是這般緣由。
    想到這我突然撲哧一笑，轉而說道：“看來我與你頗有緣，當年我也是自靈山化形的，那兩位尊者我也是都見過的。”
    這次她突然瞪大了眼，滿臉疑惑：“尊者？”
    “怎麼，你不知道嗎，你以為區區凡人的血便能讓你千年成妖？”
    “不，”她搖搖頭，又恢複了平靜，淡淡道：“我猜到了他不是凡人，但我卻不知他到底是誰。”
    我晃著搖椅，沒解她的疑惑，卻是幽幽問道：“佛祖拈花一笑的故事你可曾聽過？”
    她點點頭，卻又猛然抬起，被雷劈似的，直直的看著我，像是要把我吃下去，連話都結結巴巴：“你……你……你不會是……佛祖手裏那朵婆羅花？！”
    我微微一笑，沒有否認：“當年，因佛祖拈花一笑，摩柯迦葉頓悟，之後卻不曾想與須菩提在乞富還是乞貧的問題上發生爭執，背道而馳。兩者僵持不下，都堅持自己的理法正確，久而久之終成魔障，佛法再難進一步。佛祖聞之歎息，道：‘真正的乞食之法，乃不擇貧富，不分穢淨，嚴肅威儀，次第行乞。’見他二人執念已深，遂罰其入十世輪回，受人間疾苦，望其終能頓悟。”說到這，我又看向她，微微一笑：“他應該是須菩提尊者無疑了，如此，你還要回去嗎？”
    “須菩提……須菩提……他……竟然是須菩提尊者？”一向冷若冰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連眼睛裏也蕩初了一絲溫柔，“嗯，”她狠狠點頭，“我要回去，要回去。”聲音都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唉，我歎息一聲，又逼緊一步：“你回去也救不了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再被人害死，卻無能為力，而且，這一世過完他便會忘記你，等到十世劫滿，他依然是佛祖座下的菩提尊者，而你，還是一隻妖。”
    她的臉色暗了暗，連頭都垂下了半分。看她那樣子，我想，她還要回去嗎？
    果然，半晌後她又抬起頭來，還是方才那樣的神采奕奕，隻是眼裏的堅毅卻更勝往昔：“我要回去，就算這樣我也要回去，我不管他是誰，不管將來會怎樣，我隻知道，那一世，他是個好人，是給予我生命的人，是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那條路，太難走，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十九年，可他走過了許多人不曾走過的路，肩負了許多人肩負不了的責任。我想陪著他，不求別的，隻希望在他將家國扛起時，能有一個肩膀，和他一起承受。”
    她說的平淡，我卻聽的澎湃，隱隱中，竟然也有些欣喜與安慰。我是觀世，雖然我的任務是觀世間事，普渡眾生，但所謂心誠則靈，若心意分量不足，我也是置之不理的，可但凡受我幫助的，哪一個不是又在渡著我呢？
    也罷，也罷。“阿朱，”我起身，“準備吧。”
    阿朱雖然單純，但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和我呆了這麼多年，早就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當下便搖身一晃，化入了櫃台上那盞朱雀燈中。一簇赤紅火苗陡然從燈芯升起，室內溫度瞬間升高，我一伸手，朱雀燈悠然飄起，浮於掌心之上。古樸的朱雀紋刻栩栩如生，一聲鳳鳴嘹亮而出，火紅的朱雀從中直飛而出，幻化至真人大小，盤旋在我身側。
    我飄至略有些目瞪口呆的嶽貞身旁，笑道：“這裏的輪回鏡必須靠我和阿朱合力才可以啟動，現在我問你最後一遍，你，真的想好了嗎？”
    她似是不相信我這麼容易就答應她，好半天才道：“嗯，想好了。”
    “好。”我不再言語，高台雙臂，將燈舉到頭頂，雙手捏訣，閉上眼，口內振振有詞。
    不一會兒朱雀燈紅光大盛，先是我，接著將整個浮生店罩住。此時，牆上的輪回鏡也發生了變化，鏡麵之上漸漸有藍光閃現，先是微弱，後藍光綻放，竟然與朱雀光輝相融，藍光極盛之時，輪回鏡悄然變化，一麵一尺橢圓狀的八寶琉璃蟠龍鏡赫然現於上空，我猛地睜開雙眼，大喝一聲將朱雀燈向前一推，一道紅光從燈芯之上宛若虹橋般與輪回鏡相連，平靜無波的鏡麵水文似的緩緩轉動，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所小店裏發生，而外界卻依舊風平浪靜，渾然不知。
    “快！”我朝嶽貞大喊，輪回鏡每次開啟，隻有一盞茶的時間。
    嶽貞早就站在一旁等待，此時聽我大喊，便縱身一躍至輪回鏡前，毫不猶豫的鑽了進去，身形浸沒的瞬間，一物卻突然從裏麵被拋了出來，我接住一看，是一個長方形雕花漆木盒子，手掌大小。
    “這是我真身寄居之地，它毀我亡，多謝了！”嶽貞那泠泠的聲音遠遠傳來。
    我收起法術，緩緩降下，朱雀燈和輪回鏡也漸漸收斂光輝，不消片刻便變為了原來的樣子。
    “阿姐，她怎麼把這個給你了？”阿朱從燈中出來，落在我身邊輕聲問道。
    我看著那個早被手撫摸地溫潤平滑的盒子，沒有說話。
    盒毀妖亡，她回去，到底是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