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人世變幻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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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汴京的上元燈會,被他錯過了。
    這是明道六年的春天。
    白衣的秦煥然撐著傘,負手立在渡口,目光遙遙落在汴河遠處的波光中,心不在焉地想著。他唇角輕輕勾起,清俊麵孔上若有若無的笑意,神色悠然,眼底卻是淡淡的歡喜。
    朝中政局變幻,秦煥然本就誌不在此,也無甚在意。若非爹與官家有師生之誼,他其實犯不著留在這個地方。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這是那對相愛至深的父母對他唯一的要求。
    現在想來,他入了官場,可不正是因為那年,想要與沈召南並肩做一回狀元的因由麼?
    這麼多年,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了與他並肩。
    又或者,在最初的刹那,便已注定,二人要攜手同行吧。
    渡口的幾株桃花經了一場雨,在風裏飄散著。粉色花瓣零落成另一場春天的雨,不時有幾朵黏在秦煥然的白衣上,繾綣一陣,卻又不舍地萎頓在河水中。
    秦煥然絲毫不去理會。
    官家早已下旨,要召沈召南回京。秦煥然身為淳熙帝心腹寵臣,稍加揣摩便知,想必此次回來,他便不用走了吧。
    他收回了視線,含笑看著自己手中素藍色的紙傘,拇指緩緩摩挲著傘柄。
    似乎還能夠感受得到,那個人的殘留的溫度。
    待等了一陣,汴河盡頭處終於有一艘官船緩緩駛入秦煥然的目光裏。那船頭站著一人,依舊是一襲青衫,一柄紙傘,衣袂輕輕翻飛。
    翠竹染就的顏色,與他離京時,一樣的光景。
    秦煥然不由往前走了兩步,卻又頓住了,而後輕輕笑出聲來。
    怎的恁的心急,一點都不像那個冷靜之極的刑部尚書秦煥然。
    雨滴落在傘麵上,發出歡快的節奏來。
    船漸漸近了,到了眼前,秦煥然微微挑眉,也不說話,隻看了沈召南,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沈召南輕輕搖了搖頭,目中亦有笑意。待船靠岸,他便回身用傘遮住了自船艙中走出的奶娘,護著她一道下了船。
    沈召南的身後,兩名家仆懷抱簡單的行李走了出來。
    他離京時,也不過是寥寥數人。如今奉旨回京,亦是簡簡單單。
    隻是,奶娘懷中幼兒,少了母親。
    終不免有幾分感傷之意。
    秦煥然走到沈召南的麵前,悠悠笑道:“我已經命車夫在渡口等候了,孩子年幼,你讓奶娘先帶著他們回府吧,忠伯和陳姨在家等著呢。”
    “如藍,你先帶著靖兒回去吧。”
    沈召南隻是笑了笑,護送著奶娘寧如藍和幼子上了馬車,又打發著家仆一道回去,這才轉身瞧著秦煥然。
    “你特意在這裏等我?”
    秦煥然回望過去,唇角的弧度更加明顯,桃花鳳目微微彎起:“沈大人真是自大,我怎的就是特意等你了。”
    他略抬了頭,看著傘麵上的梅花,輕笑道:“在下不過是見渡口景致如畫,不知不覺走過來賞景罷了。”
    “景致如畫?”
    沈召南目光掠過那零落的花瓣,也不計較,難得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接道:“原來是我自作多情,既然如此,那秦大人便請好好賞景吧,沈某要先走一步了,改日再敘。”
    說罷抬腳便走。
    秦煥然氣定神閑地跟在他的身旁,手中的傘輕輕轉著圈兒:“正巧,在下忽然又膩煩了這景致,不知沈大人要去往何處,你我不妨同行可否?”
    “煥然,你果然無聊了。”
    沈召南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也不與他玩了,溫言道:“我要先回府一趟,你還要跟著麼?”
    說話間,沈召南眼底掠過淡淡的鬱意。
    煙波逝於揚州之途,按照她生前的遺願,後事很是簡單。
    然而京中到底是他們的家鄉,此次回京,沈召南便帶了她的骨殖和牌位,必要遷入家中祖墳才是。
    煙波,也是這樣希望的吧。畢竟京中再是紛擾,終究有著他們一生難忘的記憶,葉落歸根。
    他隻想帶她回家。
    這神色微微悵惘,秦煥然心知肚明。
    他不由暗歎一聲,太重情義的人,總不免比旁人,多些憾恨。
    這樣想著,他卻是不忍,亦不願。
    秦煥然忽的腳步一頓,揚眉道:“我便是跟定了你又如何?橫豎你是甩不脫我的了,不如老實讓我跟著。”
    他說這話時,隻盯了沈召南的眼看,眸光深處流轉出溫柔眷戀的光來。
    “早知如此,方才就應坐車回去了,”
    沈召南知他一番心意,眉目略彎,愈發溫潤,“渡口離家不算近,隻怕是要走一陣子了。好在這一路有秦大人陪著,沈某也不至於無聊就是。”
    音色清朗溫和,半是戲謔,半是認真。
    語中自有深意,隻為有心人。
    秦煥然眼中一抹極亮的神采掠過,靠近了些,笑道:“放心,路再長,還有我陪著呢,你不冤枉。”
    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西園。
    秦煥然手執銀壺,回身看去,沈召南靠在床頭,擁被而坐,手中一卷書慢慢看著,神色甚是閑慵。
    心中忽然莫名覺得滿足。
    外放一年多,他總算是,離了揚州。
    兩地相思的苦悶,便也離了他們。
    秦煥然眼底笑意流瀉出來,他徑自走到床邊,伸手取了沈召南的書扔到一邊,自己也脫了鞋,坐到了床上。
    沈召南有些好笑地看著他:“煥然,你這是做什麼?”
    “叫你理會我一陣。”秦煥然斜睨他一眼,“那書會比我有趣不成?你沐浴完就捧著這書看,我很無聊。”
    沈召南微微側了臉,調侃道:“你臉上也沒字,也沒演義故事,有什麼地方有趣呢?”
    “至少書中的英雄不會陪你喝酒,我卻可以。”
    秦煥然揚了揚手中的酒壺,坐近了些,一邊笑道,一邊取了一隻影青瓷的酒盞來,倒了滿滿一杯的陳釀。
    那杯紋清白淡雅,杯麵明澈麗潔,望之溫潤如玉,映著碧盈盈的酒液,說不出的雅致好看。
    沈召南欣賞了片刻,不由點頭笑道:“你倒是會挑。”
    說罷便要伸手接過酒杯,秦煥然卻搖搖頭,將酒杯拿開了一些,眼中一抹狡黠的笑意。
    沈召南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煥然,別鬧了。”
    秦煥然挑眉道:“誰與你鬧了,杯子隻有一個,你拿了我用什麼。”他不管沈召南啼笑皆非的神情,徑自將酒杯挨到他的唇邊,眉眼染透笑意:“快喝,這是最好的玉堂春,別處可沒有,今日便宜你啦。”
    知他故意嬉鬧,沈召南也不欲與他多做稚氣的爭執,隻好微微低頭,飲下這杯玉堂春。
    哪知他喝到一半,秦煥然立時便抽回了酒杯,就著這半杯殘酒,一飲而盡。
    饒是兩心相悅,體諒他相思刻骨,沈召南也不由為這放浪形骸的舉動而赧顏,輕聲喝道:“秦煥然,你好無賴!”
    秦煥然心情甚好地瞧著他臉上薄薄的嫣然色澤,促狹道:“果然是好酒,滋味難得。不過沈大哥,這酒很烈麼?瞧你臉色都紅了呢。”
    “秦煥然,你很無聊是麼?”
    沈召南這話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話音未落,他直接伸腳踹了過去,力道不輕,踹得秦煥然微微苦了臉。
    “玩笑話麼,沈大哥何必生煥然的氣呢?”
    秦煥然又倒了一杯,湊到沈召南的唇邊。白衣人眼底滿滿的笑意,英俊麵孔上無辜的神色,語調略帶撒嬌,看的人愛也不是,氣也不是。
    分明方才還是一副惡作劇的模樣,轉眼又是無辜乖巧的一張臉。
    當真是頑童心性麼?
    沈召南搖搖頭,還是含笑飲下這杯酒。
    這次防他作怪,沈召南直接奪過酒杯,一飲而盡,半滴不留。
    秦煥然瞧著有趣,便這般與他一杯一杯地對飲起來。
    二人分別多時,此番重逢,心中自是歡喜。夜雨把盞,燈火多情,怎能叫人不沉醉入迷?
    酒雖好,抵不過情深醉人。
    如此美酒,如此好景,如此良人,忽然就情生意動起來。
    秦煥然一揚手,將空了的杯盞與銀壺隨手丟棄在小桌上,動作間,煙青色的幔帳悠然飄落,掩住一室旖旎情致。
    “煥然?”
    沈召南伸手理了理秦煥然散落的發,低低地喚了他的名字。
    其實也無甚言語想說,忽然就想念起他的名字來。
    沈召南的語調難得帶了幾分懶散,尾音微微蔓延,依稀聽得出些微的困惑,似是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動作。
    那神色仍是閑慵之極,透出旁人絕難窺見的親昵來。
    漫不經心的風情,是他舒展的眉眼,和俊朗麵容上,愜意的,甚至是歡愉的神情與笑意。
    秦煥然嘴角忍不住勾出溫柔的弧度來,他伸手緩緩輾轉過沈召南雙唇。酒染水潤,淡淡的嫣然光澤,讓他想起了渡口邊那些紛飛的花瓣。
    於是他俯身輕輕吻過去,絲絲貼合,遍嚐滋味。
    那個人獨有的清香味道,和陳釀的滋味,比想象中更美。
    欲罷不能。
    沈召南怔了一下,隨即微笑起來,慢慢的回應這個人。
    這樣的雨夜,確實適合十年思念蔓延。
    秦煥然的笑容變得專注起來,格外幹淨純粹,那秀麗眉目染了春意,愈發風流動人。如斯煥然風姿,一如少年時光。
    那樣的美。
    他抬手揮去,內勁過處,桌上的燭火,忽然滅了。
    春夜無聲,一室溫柔呢喃。
    窗外花枝搖曳,樹影婆娑。
    那春雨落在月心湖中,發出愉悅的聲音來,和著簷下被風吹動的風鐸鐵馬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人。
    三杯兩盞,淡酒醉舊夢。夜雨成詩,千裏落花風。
    吹不散,無盡銷魂意。
    一夜雲雨且收。
    “如今你已自揚州離開,新辭那丫頭,你要接她回京麼?”
    幔帳尚未撩起,仍舊是昏昏的曖昧時光,秦煥然半撐起身子,一隻手纏了沈召南一綹發絲,注視著他頸間的吻痕,慢吞吞地問道。
    他語調也是散散的,漫不經心的味道,也不知心思飄到哪裏去了。
    天色尚早,不急著起身。
    能與他多溫存一會兒,都是足夠讓人貪戀的甘美願望。秦煥然一念既起,自己不睡,也不想沈召南繼續睡過去。
    沈召南也不理會他的動作,換了個讓自己舒服一點的姿勢,微微蹙了眉。身體傳來某種難以言喻的鈍痛,他其實並不想動彈。
    想到這裏便有幾分惱意,這人放浪起來,著實是叫人吃不消。百般手段使出來,真真是磨人得緊。
    折騰。
    本不想理他,好生睡覺方是正經,奈何這人知他甚深,輕易便能惹他認真起來,沈召南無可奈何地低歎一聲。
    真真是命裏的克星,半點心思都瞞不住他。
    “暫時還不行,目前京中局勢難料,我不想把新辭帶回來。況且,我送新辭去嶽家莊,雖然是為了讓她遠離京中的是非,更是為了她的病。”
    說到這裏,沈召南的眼底掠過濃濃的憂色:“當年曹大夫叮囑過,新辭這病,小時尚不覺得什麼,不過是嬌怯些,可是一旦她成年,便會危及性命。如今新辭也快及笄了,我隻是希望那神醫不負盛名,能保她一生平安才好。”
    “算來也是經年未見了,那丫頭如今身子可是還好?”
    本隻是隨口的閑話,聽得沈召南如此說,秦煥然不由也上起心來。
    他隻知沈召南向來便把新辭的病看得極重,前年出京時特意將新辭送到嶽家莊,也是為著這個病。
    不是言道那大夫醫術極為高明麼?
    沈召南被他惹起心事,歎道:“致寧來信倒是沒說什麼,隻道一切如常,偶有不適,亦是自小的毛病。隻是我想那大夫盛名在外,既治了卻無起色,總不能叫我放心。”
    “無事便是好事。”秦煥然重又躺下,將人攬在懷中,溫聲道:“放寬心吧,天下名醫何其之多,總不會一個有用的都沒有,莫要自己嚇唬自己。”
    “嗯,我隻是惦記罷了。等過些日子,我再接她回京,說起來新辭從未離開我這麼久過,不知道她能不能習慣呢……”
    心中難免想念。
    因是背對著,所以沈召南看不見秦煥然的神情。
    那人輕輕皺了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來,分明是極在意沈新辭的性命。
    不說自己也是從小看著新辭那丫頭長大的,心疼那極惹人憐愛的孩子,就算是,為著那個秘密,他也不能淡然看待沈新辭的生死。
    心中思量,秦煥然卻不想沈召南如此煩惱,尤其是在這樣溫馨的早晨。
    有心要岔開他的念頭。
    “腰還酸麼?”
    這心念一起,秦煥然便湊到沈召南的耳邊,曖昧地輕笑出聲。
    “我幫你揉揉吧,說起來,也是因著頭一回,以後慢慢就會習慣的。”
    沈召南禁不住麵上騰地燒起來,耳後薄薄的殷紅浮起,他低喝道:“秦煥然!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胡說什麼,口沒遮攔的!”
    是因為頭一遭麼,分明便是你太過孟浪……
    然而那聲音不複往日清朗,猶帶情事過後的沙啞,這嗔怪便失了幾分淩厲。聽在秦煥然耳裏,反倒是平添了幾分風情,尤為叫人心癢。
    腦中不期然地浮現出昨夜的旖旎風光來,那繾綣滋味分外纏綿。
    秦煥然笑得更曖昧了,卻聰明地不說什麼,隻拿捏了力道,不輕不重地給他揉著該揉的地方。
    待沈召南重又困倦起來,秦煥然忽的輕輕咬住他的耳垂,低笑道:“左右大朝在後日,這兩天你既無事,不妨在西園住下吧,就當是補償我,如何?”
    昨兒鬧了大半夜,這會兒他實在乏了。那幾個時辰的淺眠,根本不足以彌補他耗費的精力。
    沈召南昏昏欲睡,聽得耳邊熟悉的溫柔聲音,意識有些遊離,卻是靈台清明,隻懶懶地道:“我又欠著你什麼呢?”
    秦煥然不懷好意的親吻流連在他鎖骨至脖頸之間,一邊含糊笑道:“怎的不欠,你一走,把我扔在京城一年多的日子,總要給點補償吧。”
    “煥然,別鬧……”
    沈召南無奈的歎息自唇間溢出,依稀帶著些低低的甜美呻吟。他推了推秦煥然,試圖阻止情人的偷襲,“我得回府,靖兒要是看不到我,會哭鬧的。”
    “兒子這麼寶貝麼。”
    雖已知沈靖並非沈召南的親生子,秦煥然仍不免有幾分不甘。低頭見他清澈雙眼微微眯著,表情甚是慵懶,纖長眼睫輕輕顫動,秦煥然不由輕笑出聲。
    他重又俯身,再度壓上這具溫暖的身子,開始練習屬於自己的甜美秘密。
    “秦煥然……”
    “別說話,我想聽點別的……你的聲音……”
    “你……”
    煙青色幔帳悠悠蕩蕩,遮住了春天的多情。
    明道六年春,劉氏太後崩,帝甚哀之。
    不日,淳熙帝親政,召揚州知州沈召南回京,二度拜相。
    崇政殿內檀香嫋嫋,座上的青年天子笑得溫和,眼底的光幽幽靜靜,叫人琢磨不透九重帝心。
    沈召南微微垂首,恭敬地遞上了早已擬好的折子。
    淳熙帝徐徐翻閱,眉目間無限天機。
    “這些年卿家在揚州,真是辛苦了。”
    沈召南恭聲道:“本是為人臣子分內之事,聖上言重了。”
    小小年紀,仍舊難掩九重帝心。
    此子生來便是不凡。
    年輕的淳熙帝放下手中的奏折,單手撐著下頦,微笑著點頭道:“很好,新政一事,便交由卿家了,朕,信得過你。”
    想起在揚州的日子,那些自京中遞來的密旨,沈召南心中暗歎一聲,麵上卻不露分毫。
    “臣,領旨。”
    明道六年春,帝召還左相,同年,帝納其章,始行新政,朝野俱動。
    左相召南,素溫謙,風儀棣棣。然其新政,曰“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非議頗多。
    雖左相性謹,一時賦詩者如雲,褒貶不一。
    ——《新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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