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誰家年少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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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駒過隙,暗催年少,眨眼寒暑兩載,日子悠悠過去。
    又是一年春闈到來。
    向晚暮光漸漸濃鬱,沈召南負手緩緩朝家行去,一路尚思公務。過幾日便是春闈,各地學子上京,京畿治安,尤為要緊,半點大意不得。
    身為開封少尹,這本也是他分內之責。
    心中一一思量妥當,抬眼見了身邊來來往往,俱是舉子,沈召南忽的輕輕一笑,便想起了兩年前的約定。
    那日秋雨綿綿,本是淒寒之景,卻因了那白衣少年的到來,平添了幾分明亮的光彩來。
    二人在嘉慶坊擊掌為憑,相約此日。
    沈召南眉間帶笑,想著是否應去見見那煥然少年。
    春闈將至,也不知煥然他,準備得如何了……不過那少年如此驕傲,定是不甘落於人後的,想必奪魁,亦非難事吧……
    “沈大哥,你且站住,等等我。”
    還真是經不起念叨,說曹操,曹操便到。
    沈召南當真應了,負手站在原地,半側過身,含笑等那少年過來。
    秦煥然追上來,猛地一拍沈召南的肩,抱怨道:“沈大哥你方才想什麼呢?我跟在後頭,可是喚了你好幾聲,你竟不應我,真真叫人惱火。”
    嘴上這般說,少年清雅秀麗的臉上,仍舊那似笑非笑的模樣。
    分明心中不曾介意,見了他,反倒是心情甚好。
    沈召南無奈地瞧他一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暗暗搖頭,嘴上隻笑道:“方才在想府衙中的事務,想是人聲嘈雜,不曾聽見,還請煥然多多擔待了。”
    看來這少年近日功夫大有長進,一拍之下,倒是頗有力道。
    “些許小事,少爺懶得與你計較。”秦煥然故作大度地一揮手,神色間略帶幾分頑劣淘氣,“不過近日京中確實熱鬧,比往常還要喧鬧幾分呢。”
    真真還是孩子心性,方才也不知是哪個說自己“惱火”……
    沈召南想著,便示意他一道向前走,邊隨意問道:“後日便是大考了,你可準備得還好?”
    秦煥然驕傲地道:“你隻管等著,待我折桂蟾宮,打馬遊街之時,再叫你瞧瞧我的本事!兩年前我不是與你說了,你若做了狀元,我定也要追上你!”
    說著他側頭看著沈召南,神色靈動而頑皮,仍舊透著別樣的親昵。
    自柏舟和新河離家拜師之後,新辭又有致寧好生照料,家裏倒是清閑不少。
    這少年時常便來找他,比之從前,不知親近幾多。
    他的故交大多在江湖遊曆,身邊好友雖不少,卻盡是官場之人,終不免有幾分機鋒要猜。
    似秦煥然這般純粹好友,惟他一人而已。
    總是與旁人不同。
    沈召南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笑笑道:“好,沈大哥便瞧著煥然,他日如何風光耀眼,可不要叫我失望呢。”
    “我說了我能奪魁,今春的狀元便定是我了。”秦煥然忽的挑眉,笑著問道,“召南哥哥,你可是不信我?”
    這話甚是熟悉,與那年在潘樓街上的話,一般無二。
    想起他曾說“他日你若無故疑我,我便拿了這話來問”,沈召南不由莞爾,瞧進他的眼底,含笑道:“沈大哥自是信你的,煥然。”
    秦煥然方燦然一笑。
    二人並肩行了幾步,又閑閑聊了些其他之事。沈召南雖則信他,還是不免多叮囑兩句,將當年貢院情形,一一道來。
    說到有趣之處,兩人時而會心一笑,俱是開懷。
    待望見了沈家大門,秦煥然忽的站住了,轉頭看向沈召南,笑道:“沈大哥,我那日聽我爹娘談話,他們言語間提到你的名字,我便多聽了會兒。”
    “嗯?”沈召南也頓住腳步,瞧著他,有些不解,“怎麼?他們為何提到我?”
    秦煥然便答道:“我聽見爹說,他從太子那兒得了消息,說是官家對你甚是看中,大約不需多久,便會提你做大理寺的少卿吧。”
    他說罷隻含笑瞧著沈召南,心中卻不由有些說不清的滋味……
    不知是失望,還是失落……
    那人隻淡淡地笑,那笑與平日也無甚區別。
    嘴角一弧笑痕,溫潤從容,叫人看了隻覺如沐春風,卻是看不出眼底的情緒,似是毫無波瀾。
    他竟不歡喜麼?
    秦煥然不由撇了撇嘴,伸手搭在沈召南的肩上。奈何他比沈召南略矮了些,少年心中不甚服氣,竟站在了高些的石階之上。
    到底是差了兩歲呢……
    沈召南看著,頓時啼笑皆非:“煥然,你這是做什麼?”
    “你管我呢!”秦煥然也不理會,眼神隻盯著沈召南的眼睛看,竟是頗為正經的模樣,少年問道:“沈大哥,我告訴你升官啦,你怎的不歡喜?”
    沈召南一愣:“這……有甚可歡喜的?”
    “誒,天下竟有你這樣的傻子人物!”秦煥然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挑了眉道:“這讀書人,但凡是做了官的,不管是清官,還是貪官,升了官總是好事吧。”
    他低頭略想了想,便燦然笑道:“若是清官呢,自然是可為百姓多某些福祉;若是貪官呢,位高權重,自然是多貪些了。”
    沈召南看他踮著腳,又見那石階十分窄小,擔心他會摔了,便一手微微虛扶護著他,這才笑道:“煥然既如此說,那大約是歡喜的吧。”
    秦煥然瞟了一眼他的動作,也不出聲分辨什麼。見他確實淡然得很,也不多問,露出一個少年頑劣的笑容來:“好了好了,不與你說這個!沈大哥當真與旁人不同,我哄不了你開心,算啦!”
    說完很隨意地一揮手,從石階上跳了下來。
    不知為何,秦煥然忽的就多看了一眼那石階,心中滋味,甚是古怪,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沈召南便放開了手,領著他繼續向前走,一邊仍舊笑道:“多謝煥然費心啦,不過此事順其自然便好。”
    二人又拉拉雜雜說了些趣事,待到了家門前方停下。
    秦煥然這兩年來常來沈家,早已是熟門熟路了。他與沈召南一向投緣,沈召南待他,亦是頗為愛寵,故他在沈家,從來都如自家一樣自在。
    沈召南換下朝服,穿了素日的青衫出來,整個人不知年少明亮了幾分。
    秦煥然懶懶倚坐於前廳,單手支著下頦,瞧了他出來,眼睛便是一亮,卻閑閑地說了一句:“沈大哥,要我說,這開封少尹的官服真是難看得緊!你還是快快去做大理寺少卿吧,那官服可要比這順眼多了。”
    “你這人……”沈召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竟是要我為那一身衣裳,去做大理寺少卿麼?”
    秦煥然理所應當地看著他,理直氣壯地答道:“有何不可?”
    沈召南頓時語塞。
    這人,當真是頑童心性啊……
    卻也率性可愛得緊,與弟弟柏舟的性子,倒是有些相像的地方呢。
    二人正閑話,蘇致寧端了茶水上來。
    秦煥然識得她,知她並非普通婢女,乃是沈召南幾年前遊曆江湖之時,所結識的義妹,便點頭謝了:“勞煩致寧姑娘了。”
    他這兩年常來,蘇致寧自然也是熟悉的,便點頭應道:“秦公子,言重了。”
    說罷方給沈召南奉茶。
    沈召南起身接過茶,方溫聲問道:“新辭今日可好?功課如何了?”
    蘇致寧點頭應道:“一切都好,新辭小姐玲瓏聰慧,學起琴來也不吃力。我囑咐了先生,沒讓學多久。”
    沈召南總讓她改了稱呼,莫要一口一個“小姐”,論其身份,新辭她們,也該稱一聲“姐姐”才是。隻是她一直如此堅持,說了幾次,見她心中分寸已定,沈召南無奈之下,也隻能算了。
    好在新辭乖巧,向來便是將致寧當做姐姐一般。
    沈召南溫和一笑,蘇致寧便退下了。
    新河走後,未免新辭長日無聊,待她到了今年,滿了六歲,沈召南便去請了為師傅,專門教她學習琴藝。
    不求多麼精通,好歹有個打發時間的遊戲。
    見二人相處溫然默契,不知怎的,秦煥然隻覺入口的茶水不若往日添香,反倒有一絲淡淡的清苦澀意。
    久含之下,方有熟悉滋味。
    怪了,唇齒間的甘甜,來得怎這般晚呢……
    秦煥然不去多想,放下了手中絕好的青花杯盞,促狹笑道:“沈大哥,紅袖添香,好生福氣啊……”
    “說什麼呢,你這人,真是頑劣。”
    沈召南正啜了一口茶,聽得少年那句“紅袖添香”,險些被噎著,趕忙咽下,方白他一眼:“馬上便春闈了,你還這麼無聊?”
    這表情殊為生動,較之他平日端莊持重之態,別有一番趣味。
    秦煥然頓時眼神乍亮,似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
    他喜歡沈大哥不一樣的神情,好玩得緊……
    “此番春闈,我定是手到擒來,沈大哥不用擔心了。”秦煥然嘻嘻一笑。
    沈召南拇指緩緩摩挲過手中茶盞,低下頭看了看杯麵,輕輕笑了笑。
    他在秦煥然麵前,向來便比麵對旁人,要自在愜意許多。
    手中茶盞乃是哥窯所產,還是當日爹在世時,家中所用的。
    目光過處,那杯麵千峰翠色,一碧如洗,煞是動人。
    文人心性,便是愛講究這些個物件,倒也是風雅一樁。爹素來便喜愛瓷器,家中收藏,珍品亦有不少。
    距爹過逝,已將有三載。
    現下想來,往事種種,盡是溫情,雖人已不再,心間卻是暖的。
    沈召南不由看了一眼秦煥然。
    四目相對,少年們莫名快意一笑。
    又一齊想起了那個雨天的約定……
    他年再憶起,定是滋味不同吧。
    秦煥然輕輕把玩著茶蓋,忽的開口:“對了,沈大哥,”
    少年望了望蘇致寧離去的方向,懶懶散散地道,“你還從未與我說過致寧姑娘的事兒呢!”
    他露出些好奇的表情來,“你二人究竟如何相識的?為何她竟甘心留下做你婢女?”
    沈召南怔了怔,放下手中茶盞,目光漸漸悠遠起來。露出些平日隱藏的幾分意氣來,淡淡笑道:“此事倒也尋常,當年洞庭湖畔,致寧妹子因師門之事,與人結怨,遭人偷襲。我恰巧路過,見她以一敵眾,應付得吃力,便順手幫了她,後來大家便認識了。”
    “沈大哥啊沈大哥,你這人……”
    秦煥然搖頭,似模似樣地歎了口氣:“英雄救美,本是最精彩的戲碼了,偏偏經你一講,便好生沒有趣味。”
    聽他三言兩語,也不知當日情形究竟如何動人了。
    沈召南啼笑皆非地看著他:“有什麼好講的,又不是說書。本也是極尋常寡淡的一件舊事罷了,你這人真是孩子,竟當了戲碼來聽。”
    他不由玩笑道:“若是嫌我無趣,秦公子自去好了,沈某也不留你。”
    秦煥然趕緊著遞上一杯茶,佯作齜牙咧嘴的神情:“旁人都道你沈大人如何謙謙君子,如何溫潤如玉,依我看,全是旁人看不見你的狡黠。跟我說話就這般伶牙俐齒的,擺明是欺負我一人。”
    “便是欺負你了又如何?反正是周瑜黃蓋而已,願打願挨。”
    沈召南忍不住笑了出聲,也不客氣,接過了茶盞,眉間果然有三分愉快的狡黠之色,甚是靈動。
    秦煥然撇了撇嘴,眼底卻是滿滿的笑意。
    終於又看到了這樣的神情,與旁人眼中不一般的沈召南。
    心中不由笑歎一聲,秦煥然暗忖,難道自己果真是孩童心性不成?怎麼覺得,逗沈大哥露出別人看不到的神情,是這樣有趣的一件事呢?
    秦煥然輕輕敲了敲桌麵。
    嗯,自己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又想什麼壞主意呢?”沈召南有些好笑地看著少年支著頭,坐在一旁皺眉苦想的樣子。
    秦煥然回神看向他,那眼珠子一轉,便答道:“我在想,沈大哥你難道不知致寧姑娘對你有意麼?還說不是戲碼,英雄救美,美人兒當何報?”
    最後一句,顯見的戲謔,少年笑得甚是促狹。
    沈召南被勾起了心事,臉上的笑也淡了幾分,搖頭道:“我一直當致寧是親妹子一般,煥然莫要瞎說,平白汙了致寧妹子的名聲。”
    “當真?”秦煥然心中驀地鬆了口氣,仍舊是不解滋味,追問道:“致寧姑娘雖不算傾城傾國,好歹也甚是清秀,待你更是極好的。你為何不喜歡她?”
    他略頓了頓,方道:“難道是你心中有了旁人?”
    沈召南一時語塞,低頭不語,竟似是默認的模樣。
    秦煥然陡然不快起來,卻不知心中為何堵得慌。二人默然相對片刻,秦煥然道:“沈大哥,你若是不開心,就別說了,我不問了。”
    沈召南失神片刻,搖頭道:“沒事,隻是一時失神罷了。致寧妹子便如我親妹子一般,我們之間……”
    似是不知該如何說,沈召南隻道:“做朋友更適合。”
    廳中一時安靜下來,二人各懷心事。
    而簾後,蘇致寧端著點心盤子,怔怔地立著,忽的落下兩滴淚來。
    卻是自己用衣袖擦了,又是一副沉穩默然的模樣。
    三月春闈又到,鎖院那日,沈召南還是特意去貢院外瞧了一眼,與秦煥然遙遙相望,二人相視而笑。
    便如同那年,少年為他所做一般。
    待放榜那日,見秦煥然一派悠然神色,沈召南不由也放下心來。
    抬頭望去,果然榜首,便是少年的名字。
    秦煥然。
    誰家少年,風姿卓絕,果真是年少煥然。
    禦街廊下,又是一年狀元郎打馬遊街,熱鬧非常。人人隻道,天朝福澤綿長,連著兩位狀元郎,都是這般錦衣年少的好兒郎,真真是太平盛世……
    卻不見,廊下流年暗轉。
    那負手含笑而望的人,那打馬意氣風發的人,不知不覺,已換了身影。
    隻是,仍舊是那兩個少年,笑時風姿,一人清華,一人飛揚,經年未變。
    有些顏色改了,心裏的滋味說不分明。
    但總有些東西,比如那人的笑,從來都是心裏的模樣。
    天聖九年,太傅之子秦煥然,高中魁首,年方十七。集英殿上,官家親口讚了“果然少年英才,煥然耀目”,少年笑得眉目飛揚,更顯風流動人。
    這一年,秦煥然入了刑部,官拜刑部員外郎,正六品。
    而沈召南,擢升至大理寺少卿,從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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