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秋水夜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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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時分,雨愈發地密了,水氣氤氳成一片薄薄的簾幕。蒼茫暮色裏,籠得眼前的景致不甚分明。院中小塘現下隻剩了幾支殘荷,在晚風裏微微地飄搖,瞧著十分淒清不堪。
    一霎荷塘過雨,明朝便是秋聲了。
    怨不得今日這般涼。
    直到把伯父呂宣和親自送到了門前,沈召南方緩緩往回走。手中素藍色的紙傘在風雨中紋絲不動,那雨聲滴在傘麵上,清清脆脆的聲音惹人傷情。
    沈召南不由頓了一下腳步,微微抬頭去看那傘麵上的梅花。
    疏疏淡淡的幾枝,還是當年爹親手繪的。
    風致清雅,花枝宛轉,真真是文人心性,爹總是這般悠然。
    沈召南驀地酸楚起來。
    自爹去後,十餘日裏,他不曾落淚。弟妹們尚且年幼,諸事皆須他親自料理,他亦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年,著實是有些亂了。
    幸得管家忠伯和爹生前幾位好友的幫襯,連日來手上諸事自一一清醒應付,沈召南的心卻總是似昏昏的。
    怎的見了這幾枝手繪的梅花,便要落淚呢……
    “大哥,快來!”
    沈召南忙不動聲色地拭去眼角的水,快走幾步,奔到廊下,收了傘,這才拍了拍弟弟柏舟的肩,溫聲道:“柏舟,怎麼呢?”
    爹已經不在了,從此他便是沈家的一家之主。
    方柏舟是沈家次子,年方十一,其實還是個孩子。
    眉清目秀的少年拉著大哥便走,聲音仍舊清脆:“小妹又哭啦!你快去哄哄,奶娘都沒了辦法,新河在一旁也亂著呢。”
    沈召南聞言將傘遞給尋來的侍女,牽著方柏舟的手往後院中的繡樓走去。
    轉過垂花的月亮門,碎石鋪道的小徑靜得連蟲聲也無。沈召南帶著方柏舟推門而入,房內的人聽到動靜,便一齊回頭來望。
    沈新河跑了過來,仰起臉對沈召南道:“大哥,妹妹在哭,好像是身子不舒服啊,可是我們不知道怎麼回事。”
    沈召南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撫道:“新河別擔心,大哥看看。”
    沈新河今年才八歲,往日爹在時,一直便是個愛玩愛鬧的活潑丫頭,和柏舟一起,甚是頑皮。現下爹忽然沒了,小姑娘的臉上,竟也有了些憂傷的痕跡。
    由不得做大哥的不疼惜。
    語罷沈召南疾步上前,奶娘見他來了,便把手中幼女抱起遞到他的懷裏,壓低了聲音急道:“大公子,新辭小姐好像有些不對勁……”
    沈召南抱過最幼的妹妹,輕輕哼一支曲子哄著,右手緩緩摩挲過沈新辭的臉。
    果然不多時,她便不哭了。
    沈新辭原非沈夢溪親女,本是不知何人棄於沈家門前的女嬰。一番查看之後方知,原來這孩子天生頑疾,恐命難長久,終生醫藥不斷。想是正因此,故見棄於父母,被沈夢溪拾到。
    沈夢溪動了惻隱之心,又想著家道尚可,便收做自己女兒養著。待養到兩歲方知,幼女竟有啞疾。
    這下沈夢溪心中憐惜更盛,於是對新辭倍加寵愛,猶如親生。
    新辭自幼便喜歡他抱,沒想到自己離開家遊曆江湖一年多,這孩子還是如此親昵。
    沈召南哄了一會兒,摸了摸妹妹的額頭,立時便皺緊了眉心:“奶娘,新辭有些發熱了。”
    奶娘陳氏不由著急道:“想是這幾日府中事多,下人們疏忽了。現下天色已晚,該如何是好?”
    “我立刻去馬行街,請曹家的大夫過來,奶娘你且好好照顧新辭。”沈召南說完,對方柏舟和沈新河叮囑兩句“要聽話”,轉身便出去。
    馬行街兩行盡是金紫醫官藥鋪,曹家掌櫃向來與沈夢溪交好,一貫便是給沈新辭瞧病的人。
    沈召南請的,自然也是曹家藥鋪的掌櫃,曹盛元。
    “曹大夫,舍妹可要緊?”
    見曹盛元收回了給新辭把脈的手,兀自沉吟,沈召南方側頭問道。
    語調沉穩,聲音卻猶是少年人的清潤秀致,難掩一絲憂心。
    曹盛元起身道:“不妨事,新辭小姐隻是受了寒,兼之自幼體弱,故瞧著駭人了些,吃幾帖藥便可無礙。”
    他停了停,看看這故人之子,忽的長歎道:“老夫知近來府上事多,不過新辭小姐身子不好,可不能大意啊。”
    沈召南便點頭道:“多謝大夫,召南記住了。”
    他幼年喪母,新近喪父,椿萱俱無,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做到如此已是極難得了。
    曹盛元如是想,心中有些憐惜,便不複多言,坐到一旁的桌前,提筆寫了藥方。好在去時沈召南說了情況,他估摸著帶了些藥,倒是夠了。
    “這方子收好,我先留一副藥給你。”曹盛元將藥方遞與沈召南,溫聲道:“明日遣人到鋪子裏再抓便是,連吃三天,這熱度自會退的。新辭小姐慣吃的藥先停三日,待好了再吃,切勿再讓小姐受寒。”
    沈召南接過藥方,應道:“是,我都記下了。曹大夫,我送您出去。”
    “不必客氣,這府裏我是常來的,你自去忙吧。”曹盛元含笑點了點頭,對這謙遜的少年,心中好感又多了三分。
    不驕不躁,年少自有擔當,是個能成大器的孩子。
    喚來管家送走了曹盛元,沈召南便要親自去煎藥。無奈沈新辭一離了他,便又哭鬧不止,那聲音嬌弱,聽著叫人十分不忍。
    沈召南隻好將藥遞給了奶娘,陳氏拿了藥趕緊去廚房,沈新河閑著無事,又坐不住了,也跟了出去。
    “柏舟。”沈召南歎口氣,便對弟弟柏舟叮囑道:“你也去吧,仔細別叫新河搗亂。”
    想了想,今日吊唁之人來來往往,兄妹幾人尚未用晚膳,沈召南語調柔了些,溫和道:“柏舟,你和新河若是餓,先去找些點心用了。今日怕是要晚些再用晚膳了。”
    方柏舟懂事地搖了搖頭:“大哥,我們還不餓,待會兒和你一起吃。我先去廚房了,新河定是受不得悶了。”
    “去吧。”
    沈召南點頭應了,見弟弟體貼地帶上了房門,不由一笑。
    這孩子,竟長大了些呢。
    他低頭看了看懷裏僅隻三歲的小妹妹,伸出手指輕輕摸摸她的小臉。那臉頰仍是緋紅一片,瞧著十分可愛,沈召南心中忍不住暗歎。
    目光過處,看到放在一旁的撥浪鼓,沈召南不由伸手拿了過來。
    這鼓已然舊了。
    沈召南細看之下,神色微微一怔,原來是當年的那個。
    他手下輕輕晃動,撥浪鼓發出脆而單調的聲響來。似是想起了什麼,沈召南臉上終於露出淡淡的笑來。
    “你笑起來才好看,愁眉苦臉的做什麼?”
    記憶裏那個孩子清脆好聽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
    那麼溫暖。
    沈召南輕歎一聲,不願這麼幹坐著,略想了想,他便抱著沈新辭,小心地收好了撥浪鼓,起身去拿了紙筆,重又回到桌前坐下。
    左手緊了緊,將妹妹單手抱穩了些,沈召南右手執筆,展開了素箋,開始默默抄寫著《妙法蓮華經》。
    自回家來操辦爹的後事起,每日夜裏,輾轉無眠的時候,他便抄了這經,想著來日下葬時,置於爹的棺木之中。
    就像當年爹為娘做的那樣,據說這般作為,能讓逝者得到超脫。
    其實沈召南原是不信這個的,他自小對這個看的便淡。到如今,自己將心願訴諸神佛,也不過是求個念想罷了。
    但願爹,好走。
    第二日新辭吃了藥便一直睡著,總算能離了沈召南。
    今日已是靈堂停棺的最後一日了,來的人斷斷續續,卻是沒幾個。相知的,一早便來過了;點頭的,若是不能來,也不會特意抽了身趕來。
    人一走,茶便涼,本無深情,也不必故作姿態,倒是幹淨。
    沈召南一身重孝,跪在靈堂前慢慢燒著紙,被那煙火熏得眼眶微紅。
    弟妹都在,總不能失態,叫他們驚惶。
    正想著《妙法蓮華經》還剩了幾張,今日定要抄完了才行,門外忽的傳來忠伯的喚聲:“大公子,太子太傅秦大人到了。”
    沈召南有些驚訝,不由回身望去。
    爹不過是個五品的禮部閑官,向來便沒聽說與此人有甚私交,怎驚動了這太子太傅親來吊唁?
    來人一襲尋常白衣,隻腰間懸著一枚藍白的佩環,餘者別無配飾。那麵目甚是秀麗,眼底清光十分柔和,卻絲毫不覺女氣。
    便如那修竹一般,溫雅清逸之極,通身都是書卷滋味。
    果然是太子太傅,秦書曉。
    秦書曉身側還站著個少年,沈召南看不清麵容,瞧他側影,大約不出十四五歲的模樣。也是一身白衣,不過看那衣裳柔光宛轉,應是極好的蘇杭軟綢。
    想必便是秦大人那位獨生的公子了。
    沈召南頷首行禮,道:“秦大人。”
    方柏舟和沈新河便也跟著行了一禮,一齊喚了一聲。
    “賢侄節哀順變,莫要太過悲痛。”
    秦書曉虛扶一記,開了口,那聲音也是溫潤柔和之極的,仿佛三月的熏風,直熨帖到心裏。
    忠伯遞上了香,秦書曉點上,傾身拜了三拜,複又交給忠伯插回靈位前的香爐裏。而後又要了一炷香,遞與身旁的少年,溫聲道:“煥然,給沈叔叔上柱香。”
    那少年應聲轉過頭,露出一張精致的臉龐來。
    原來他叫煥然。
    沈召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這白衣少年果然眉清目秀,年少煥然,生就一副極好的相貌。較之乃父,倒是猶勝幾分少年風致。
    煥然。
    果然是人如其名,好生般配。
    不知為何,沈召南總覺秦煥然的眉目,頗有幾分熟悉之感,卻想不起自己到底何時見過他。
    也許是從前遇見過?
    想來也有幾分可能,畢竟同居京城十數年,一麵之緣也不稀奇。
    秦煥然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香,恭恭敬敬地拜了,神情絲毫未有不耐之色。
    秦書曉讚許般摸了摸兒子的頭,方轉身對沈召南寬慰幾句。他言語不多,卻字字句句皆有無限真心憐惜,倒真真如叔伯長輩一般。
    沈召南心中頗覺疑惑,卻也甚是感動。
    雖不知他是為何,終究是一番好意,於是一一應了。
    待他走時,那少年秦煥然忽的回過頭來,專注地看了沈召南一眼,複又一笑,目光甚是柔和專注,十分親昵,似有安慰之意。
    而後轉身跟著父親走了。
    他眉眼清麗如處子,眼睫纖長秀氣,鳳目斜挑,笑時便有花光驚動,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沈召南頓生驚豔之感,心中卻愈發疑惑起來。
    好生熟悉……似是當真在哪兒見過的……
    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緣分未到,看不穿天機,想來他日自有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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