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金鼻白毛的老鼠，在靈山聽佛祖講經因此得道成精。
    偶有一日，偷吃了佛前香花寶燭，被托塔天王和哪吒三太子捉拿。
    本該被打死，但三太子替我求情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求佛祖饒了她罷。”
    高高在上的三太子居然會為了我這麼一隻小小的老鼠求情？我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一顆接著一顆，但心裏卻暖洋洋，那裏升起了一個太陽。
    他是唯一替我說話的神仙，這份恩情，我絕不會忘記。
    佛祖饒恕了我，卻不能讓我繼續留在靈山，於是我來到了人間，找了個洞府安身，名為陷空山無底洞。
    為了報答三太子的恩情，我拜托塔天王為父，拜三太子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
    我能為他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吧。
    人間的時光，好漫長。
    我來到這裏到底有多久了呢？我不記得了，隻是那張溫和淺笑的麵容漸漸淡去了，我努力回憶，卻無法還原他在我腦中的樣子。
    那些記憶，支離破碎。
    我以為我會記住的深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離我遠去。
    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
    這樣也好，忘了他，隻記住恩情就行了。
    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還他這個情，那麼我就能放下這段過往，那些讓我心悸的殘存念想，也會就此消失吧。
    陰冷潮濕的無底洞，沒有陽光，沒有溫暖，當然，也沒有除我之外的其他生命。
    我是老鼠，早已經習慣了黑暗。
    但喜歡光明的三太子，怎能跟我一起呆在這種地方？
    我從地上找來了花草，還在庭院種下了一棵桃樹，很有蟠桃園的感覺。我用妖力維持著他們的生命，雖不致死亡，卻也不能跟上麵植物的生機盎然相比。
    他會喜歡吧？
    我把他們的牌位供在我的花園裏，每日上香三次。在天上的他，可有感知到我的思念？
    ……
    後來，我收留了兩隻身世淒慘無家可歸的老鼠，她們化作侍女，與我一同生活在洞中，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我拒絕過一次，但她們很堅持，我明白受人恩惠卻無以為報的心情，所以也就隨她們去了。
    “啪！！！”
    一聲巨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聲音似乎是從花園裏傳來的。
    花園？！
    我翻身下床，就看到侍女之一拿著斷裂的牌位快步走來，歉疚地望著我。
    “夫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說過，花園是不可以進去的嗎？”我的聲音在顫抖，連自己都聽得出來。
    “我想為你分擔一些工作……所以，才來上香，結果不小心就……”
    我該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她的好意……讓我怒火中燒，獠牙不自覺地呲出，指甲也慢慢在變長。
    拿過變成兩塊的牌位，上麵寫著“尊父李天王……”，讓我不由得輕籲一口氣，幸好不是他的。
    多齷齪的念頭，難怪我是一隻老鼠，嗬，難怪再怎麼修煉，我也隻是一隻老鼠。
    “我兄長的牌位呢？”
    “在、在花園裏，我沒有碰。”她被我的臉色嚇到，說話都結巴起來，慌亂地搖著雙手。
    “沒事了，你走吧。”
    “為了一塊木頭，你就把她嚇成這樣？”熟悉又陌生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
    一股淡淡蓮香，在鼻間縈繞。
    那如蓮般聖潔的少年，真的就在我身後麼？
    我遲疑著，不敢回頭，生怕我轉過身，他就不見了。
    或許，是我太過想念，產生幻覺幻聽了吧。
    “為何不回過頭來？”
    我緊緊抓住手裏的牌位，直抓得自己指節發白，這才有勇氣慢慢看向來人。
    是他，那個器宇軒昂又溫潤如水的少年，果真是他，當日在靈山大殿之上，唯一一個開口替我求情的上仙。
    “地湧夫人，近來可好？”他笑著，純淨又溫和地對我微笑。
    “好……很好……”我無意識地回應，腦中一片空白。
    “嗬嗬，那個伶牙俐齒的半截觀音哪裏去了？”
    “自我來到這裏之後，世間已經沒有半截觀音了，我現在是地湧夫人，剛才，你不也這樣喚我嗎？”
    “嗬嗬。放下你手中的東西吧，你的心意，我跟父王都明白，但不要讓那些變成你的桎梏才好。那隻是……”他斟酌著用詞，最終還是說出了口：“木頭而已。”
    你的心意，於我，沒有意義。
    他沒有說，我卻明白了。
    “哥哥，你坐。”勉強扯出笑容，我道，“哥哥此次前來，不是為了跟我敘舊吧？”
    他優雅地坐在花園石凳上，背後是我供奉的香台，這畫麵，好奇怪。
    “金蟬子師徒四人前往西天求取真經，須經九九八十一難，他們不久將會路經此處，這是你的機會。”
    “我的機會？”他的話，我並不明白。
    “阻擾他們前行，於你，是一件功德。”
    “我要功德有什麼用？”我忍不住問他。
    他詫異地望著我，道：“難道你修煉不是為了成仙？你剛才嗬斥侍女的模樣，自己可有發覺？你現在仍是妖精，難道你不想成仙麼？”
    我搖頭。
    明知成仙，也得不到我想得到的那些，那麼，我又為何成仙？
    他沉默，而後說：“如果我說，與功德無關，我隻是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呢？”
    “那我義不容辭。”我回答得毫不猶豫。
    他笑了。
    金蟬子的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弼馬溫，他的武器，是龍宮的定海神針，這樣的對手，我能應付嗎？
    我望著少年清澈的眼眸，對自己之前的回答絲毫不悔，他的任何心願，我都會達成，哪怕……會因此失去生命。
    少年離去之前，又沉默了一陣，最終還是回頭跟我說：“一切小心，我要你……活著回來。”
    “恩。”
    我可以當做他於心不忍麼？他終究，還是舍不得我去送死。
    為了他今日這句話，我會盡力，我一定會努力活著。
    他走了，我貪婪地嗅著空氣中殘存的蓮香，此刻才發現，我以為已經忘卻的深刻，早已深入骨髓，這樣的我，該如何放下？
    ……
    “夫人，真的要去麼？”侍女看著我的眼神有些擔憂。
    “恩，如果我此去一切順利，說不定能給你們找個老爺回來呢。”我調笑道。
    她們聽了我的話，卻沒有笑。
    “夫人，帶我們同去吧。”
    我搖頭。我怎麼忍心讓她們與我一同赴險？如果可以，我想保護她們。
    “你們守好洞府，等我帶老爺回來吧。”
    轉過身，嘴角上揚的弧度就再也無法保持了，我真的……還能回來嗎？連我自己都沒有信心。
    待尋訪到金蟬子等人的蹤跡，我便提前做好偽裝，在黑鬆林利用了金蟬子心軟的弱點，讓他們帶著我一起來到了鎮海禪林寺，晚上就借宿在這裏。
    我們一連在這裏住了三日，我吃掉了六個和尚，隻為與孫悟空為敵，引起他的警覺。
    那些無幹的人，死了也就死了罷，反正隻是螻蟻般卑賤的生命，消失了，也沒人會在乎，那麼，何必繼續活著？
    第四天晚上，孫悟空就來到了大殿化身成了和尚。
    我走近前，一把摟住他道：“小長老，念的甚麼經？”
    “許下的。”
    “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麼？”
    “許下的，如何不念？”
    麵對化成僧人的猴子，我巧笑嫣然。
    因為我知道他在看著我，我要讓他知道，為了完成他的心願，我會不擇手段。
    隨之又說了幾句話，孫悟空裝不下去了，現出原形與我打成一團，我試了個障眼法，留下繡花鞋應對，把金蟬子擄回無底洞去了。
    孫悟空找到我的洞府，讓金蟬子假裝順從給我敬茶，我瞥見茶水裏的小蟲子，暗笑：這雕蟲小技也敢在我麵前使，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輕輕一彈，小蟲兒就被我丟了出去。
    夜。
    少年輕輕走進來，說：“你可知你今日做錯了什麼？”
    我搖頭。
    莫非，他是看到了我勾-引孫悟空，前來興師問罪了？我有些緊張，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不是比我想象中多一點。
    不用太多，隻一點點就好。
    但他下一句話就打斷了我的幻想。
    “為何不讓孫悟空得手？為何要將他彈出茶盅？”
    “你不是說這是考驗，不能讓他們太容易就……”我結巴著想解釋。
    “傻丫頭。”少年眯起眼睛道：“明日讓他們成功就是，其他的交給我。”
    傻丫頭……
    他這樣喚我，好溫暖。
    “一切小心，不管發生什麼事，要記得，保自己周全。”
    “哥哥，你不生我的氣麼？”
    “我為何要生氣？”他反問我。
    “不……沒什麼。”
    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問出口。
    你究竟是否真的在乎我？那樣的叮囑，是真心為我嗎？
    好吧，我們之間什麼也不說，才是最好的做法。
    畢竟我是妖，而你是神仙。
    我並沒有奢求其他，能偷偷望著你，就已經很滿足了。
    隻要……能夠愛你就好。
    隻要你允許我默默愛你，就好。
    如果愛你需要放棄生命，我也甘之如飴。
    誓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