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左東城戲說蘭玉國 小公子夢中逢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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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柏展是個年近五旬之人,他像是在哪本書上看到過。今日見有人提起,立時便來了精神,問道:“莫不是你們去了此國嗎?”東城點頭道:“若不然何以去兩年之久?隻那國中之風俗,我若說將出來,你們是不會信的。反說我在此嘩眾取寵,胡言亂語。”柏展皺眉道:“果真有‘男妾’一說嗎?”眾人聽得“啊”了一聲。晴池看似漫不經心的與芳華布菜,耳朵卻豎了起來。令德與時鳴也不由得相視一眼。
東城見父親竟沒有出來幹涉自己,清了清嗓子道:“待我從頭細細講來。那邊不止一個蘭玉國,還有波利,羅丹兩大國,七八個小國。唯這蘭玉國疆土寬廣富饒,人口眾多,便似我無極國一般。他們那裏沒有什麼‘龍陽’,‘斷袖’之說。男子雖可嫁人,卻隻能做妾室。見了女妾,無論年紀大小都隻得喚一聲‘姐姐’。還要被自己家中在族譜上除名,左耳佩戴耳釘,出門必戴帷帽,以示與其他男子不同,從此棄夫道而遵婦道。”他這裏說一句,眾人便驚詫一聲,哪裏肯信。
一家將忽然笑道:“二公子莫不是哄著我們耍笑吧?據小的想來,一個漢子他就算嫁做人妾,也還是個男人家吧?怎好與婦人同居在內宅中?又不是……”說到此處,把時鳴望了一眼,竟不敢再往下說了。東城暗叫了聲糟糕,起身向時鳴拱手道:“時鳴,我今日說的句句是真,並無半點羞辱你之意。”柏展也回身道:“井管事,二公子所說有書為證,待改日我拿與你一看便知。”時鳴似乎猜到了什麼,起身還禮道:“二公子不必介意。莫不是做男妾之人,如我等中貴一般,是要淨身的嗎?”眾人都望著東城,見他點頭這才道了聲“難怪。”
芳華有些擔憂的望著時鳴,時鳴在那廂衝他含笑搖首。
這裏東城接著道:“那男妾年滿三十,做丈夫的便從自家族中,與他過繼一個兒子,解他老來無人奉養之憂。他國中雖有男妾,而男妾卻永世不可為正室。我聽他國上了年歲的百姓講,便是那皇宮之中也有男妃呢,且不是尋常人家之子。立國三四百年間,竟有那極愛男色的皇帝,將寵愛之男妃擁做皇後。”
一管事咂嘴道:“我們這裏漸漸的,也將此惡俗風行起來。卻再不敢像他國這般明目張膽,立法立憲,果真是上行下效。如此說來,那男妃還有什麼位份封號不成?”東城道:“那是自然。我們在那裏曾結識一位小吏,據他講宮中男妃位份有四等。其一為華容,身份與我們這裏的貴妃相等,乃是正一品。其二為侍君,身份與我們這裏的二等嬪位相等,乃是正二品。其三為侍人,身份與婕妤相等,乃是正三品。其四為侍者,身份與美人相等,乃是正四品。”晴池忽然開口道:“如此看來,那宮中的中貴常侍君王左右,豈不近水樓台先得月嗎?”東城搖頭道:“非也非也。他國先祖有令,凡內侍不可與人為妾,更不可做妃嬪,違者立處剮刑。宮中不許結對食,這與我國倒是一般。隻是中貴與中貴,宮女與宮女可結為兄弟或是姐妹。”眾人聽得一愣。東城解釋道:“此等結拜,絕非尋常之結拜。一旦成了兄弟或是姐妹,便如世上夫妻同居同寢。”晴池聽到這裏,默默地將身邊的芳華看了一眼。見他拿著小勺兒,若有所思的輕輕攪著碗裏的湯。
東城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有一事頗為好笑,他國的中貴世人皆尊稱一聲‘公公’。”眾人愣了一下,哄地一聲笑講出來,一個護院邊喘邊道:“我們這裏……曾祖父才喚……哈哈……才喚作‘公公’了。”
東城等著眾人笑夠了才接著道:“既說到宮裏,便有兩個人不得不提。此二人逝去不到二十年,但凡國中之人沒有不曉的。”林溪與鄭仲碰了一下杯,挑著眼角問道:“又是什麼絕代佳人呐?”東城搖頭道:“大哥隻說對了一半。此二人乃是宮中內臣,且是結拜的兄弟。一個叫廉鬆風,一個叫雲修儒。”話音未落,眾人隻聽“當啷”一聲響。定睛看時,卻是芳華不慎,將勺子掉在了地上。
晴池見他臉色不對,忙扶住他問怎麼了?時鳴快步趕至他身後,幾乎與令德同時問道:“哪裏不舒服嗎?”芳華見眾人神色緊張的望著自己,因怕掃了大家的興,故作輕鬆的道:“不過手拿滑了,沒什麼要緊的。”忙叫女使收拾下去,又對東城道:“二哥哥快接著講。”時鳴將他的手和身上望了兩眼,見不曾燙到,這才慢慢的退回去坐下。
東城便將在那小吏處聽到的,有關那兩個中貴之事細細道來。(請參看第一部〈意難忘之一世牽〉。)眾人聽完,不由得議論紛紛。有替二人惋惜的,有為廉鬆風不值的,更有不屑的,因礙著時鳴在不敢明言。
芳華也不知所謂何來?自聽見了“蘭玉國”三個字,便覺心上像是被螞蟻夾了一口。他從未聽人提起這個國度,也不曾在哪本書上看見過,卻是莫名的有些似曾相識。以至後來,又聽見了那兩個中貴的名字,猛然便覺呼吸一窒,手抖得連勺子也握不住了。聽著東城講述他們的故事,倒像自己也去經曆了一番。待聽到廉鬆風在雲修儒墳前含笑而亡時,幾乎是痛徹肺腑,連坐也坐不住了,那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晴池拍著他的肩,拿了手帕子與他拭淚道:“你好呆呀,為別人的事也能哭得這般傷心?”抬頭對東城道:“二哥果然是舌綻蓮花,比那說書的強多了。”東城萬沒想到,這個平日隻會笑的兄弟,如今,被自己的一番話弄得淚眼婆娑。一時頗覺過意不去,手忙腳亂地上前撫慰著。芳華見眾人都望著自己,父兄跟前倒罷了。隻是還有下人們在,唯恐他們恥笑了去。隻得使力將眼淚咽下。
林溪拍著桌子笑道:“我見四郎從小到大,病的再厲害也不曾哭過。今日不過聽個故事,倒惹得你掉了眼淚。你不曉得男兒有淚不輕彈嗎?”鄭仲許久不曾說話,忽然一巴掌拍在他的胸口上,大著舌頭道:“你懂什麼,這便是……慈悲……慈悲心腸。幹!”說罷舉起酒杯,沒頭沒腦的撞將上來。林溪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兒喝道:“你往哪兒戳了?”就著他的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令德見他二人已有了醉意,低聲的嗬斥了幾句。
林溪撐著身子坐穩,對東城道:“你方才說的廉……廉什麼?”寄優道:“廉鬆風。”林溪點頭道:“是了,廉鬆風。”轉而望著父親道:“父親不覺得,此人與我朝中一人頗為相似嗎?”令德怔了怔,頷首道:“你是說內客典使和憶昔?嗯,他雖為內臣,卻是知兵善戰,又好丹青書法,難得的文武全才。”晴池有些不屑的一撇嘴道:“不過一個內臣,仗著官家的寵愛,縱有些本事,也是花拳繡腿。橫豎有人奉承與他,替他辦好了事,他拿了別人的功勞去邀寵罷了。”時鳴低頭吃菜隻做不知。令德一聽頓時沉下臉來,教訓道:“我把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正所謂英雄莫問出處。你也不過才中了一甲五名的進士,連個狀元也不曾爭得,這傲氣從何處而來?到不把他放在眼裏。內臣便如何?一般的報效國家。哼哼,總叫你吃了虧才曉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晴池見父親動了怒,忙起身垂手侍立不敢作聲。眾人都過來相勸,芳華亦向父親陪笑道:“爹爹息怒,三哥知道錯了。”說罷伸手拉了一下晴池的衣袖。令德起身道:“你明日一早還要上殿麵君,時候也不早了,大家且散了吧。”說罷先自離去了。
眾家將立時纏住東城問道:“那雲修儒果真美的跟天仙一般?”東城道:“隻怕不假。若不然父子兩代君王,怎會對他癡戀不已?還有那位寶麟親王,對他也是不能忘懷的。拚死也要將他們兄弟從宮中救出來。”時鳴忽然道:“據我看來,他再美畢竟也還是個男子。君王與親王身邊美色還少了不成?聽那廉鬆風的為人,也該不是個俗物。能入他眼的必定有那過人之處,才使人難以忘卻。隻是可惜了……”眾人也跟著一陣惋惜,漸漸的散去了。東城見晴池悶悶的坐在那兒,曉得自己若上前相勸,必是火上澆油。向著芳華使了個眼色,也出去了。
林溪遣人將鄭仲送回家去,回頭叫住晴池,語氣清明的道:“你日後封了官,雖不一定能見到和大官。倘或是碰上了,我勸你休要在他麵前放肆,以免丟人現眼。”晴池被父親當中教訓,心裏正窩著火。雖不敢十分的頂撞與他,卻忍不住回嘴道:“他究竟是甚等樣人,大哥與爹爹竟這般怕他?一個內臣罷了,有什麼真本事?”時鳴聽得心下冷哼了一聲。林溪戟指怒目道:“可是爹爹的話,你非要吃了虧,頭破血流之時方曉得厲害。”說罷拂袖而去。
時鳴與芳華披上鬥篷道:“時候不早了,四郎回去安歇了吧?”采茗早提了燈,領著兩個中貴前來迎接。九江見晴池不快,小心地立在一旁伺候著。芳華挽了晴池的手道:“三哥明日便要麵君,早些安寢吧。”晴池拿過九江手裏的燈,回頭掃了一眼時鳴幾人道:“你們且站遠些。”時鳴等躬身立在原地不敢上前,待他二人走遠了,方才慢慢跟上去。
采茗悄聲問道:“這又是怎麼了?”九江向前瞟一眼,以手掩口簡略的說了說。後麵兩個中貴低聲道:“四公子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時鳴回頭瞪了他們一眼道:“主子也是你等妄議的?”那兩個嚇得朝後退了一步,連道不敢。
話音方落,隻見晴池忽然指著芳華的臉怒道:“你也來教訓我?”不等方華分辨,便氣惱的將他猛的一推。他是有功夫的,又正在氣頭之上。那芳華如何禁得住,“哎呦”一聲便跌倒在路旁。
時鳴領著人飛奔過來,將他慢慢扶著坐起身道:“可跌壞了哪裏不曾?”幸而前兩日下了一場雨,路邊的泥土還算鬆軟。芳華雖覺得身上不甚疼,手臂處卻刺痛難耐。因怕他們爭執起來,讓父親知道了晴池受責罰,極力做出笑臉道:“我同三哥鬧著玩兒了,自家沒站穩才摔倒的,不妨事的。”時鳴見他眼圈兒有些發紅,便執意要細看。芳華一麵躲避,一麵對晴池道:“三哥快回去吧。”那晴池自來與他使性子慣了,卻從不曾動過手。因被父兄當眾教訓,很覺掃了麵子,此刻正無處發泄,適才芳華好言相勸,立時便勃然大怒起來,以至失手將他推倒在地。
晴池心中後悔不迭,卻礙於有人在旁不便上前查看,負在身後的手微微的擰成了拳頭。見芳華立起身來,似乎不曾傷到哪裏,這才暗自鬆了口氣。哼了一聲掉頭要走,時鳴將芳華讓采茗扶好,叫了聲且慢,幾步來至晴池麵前道:“三公子與四公子乃是同胞手足,怎可平白的動手打他?更何況公子乃是習武之人,他如何禁得起?若是跌壞了哪裏,莫說是郡王跟前不好交代,便是公子自家心上怕也不好過吧?”晴池氣得有些打顫,喝罵道:“井時鳴,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與我如此講話?還搬出爹爹來壓我!”時鳴微微拱手道:“小人犯上自當去郡王跟前領責,隻是凡事總要講個道理。三公子自幼便爭強好勝,處處不讓人的。順著你便喜歡,稍有不從,便冷言冷語譏諷挖苦,四五日不理不睬。我家公子尊你是兄長,事事忍耐遷就……”
芳華不等他說完,甩開采茗的手,上前幾步沉了臉喝道:“時鳴你太放肆了,還不退下!”時鳴見他動怒,隻得躬身而退。晴池見一個下人也敢對自己指手畫腳,這口氣哪裏咽得下?瞪著時鳴一步步逼將上來,竟要動手打他。芳華緊挨著他站著,微微仰頭與他對視著道:“三哥明日還要麵君,且請回去早些安歇了吧。”時鳴怕晴池傷了芳華,正要上前護他,卻被芳華喝住。眼角餘光又看到采茗,正悄悄的往後退,當即便道:“今夜之事倘或有人亂嚼舌頭,我這裏再不容他。”采茗唬的一抖,低頭垂手的立在那兒,動也不敢動。
晴池指著時鳴冷笑道:“這便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奴才。他那些話隻怕是你教的吧?小小的閹奴……”芳華最聽不得這句,雪白的臉上立時氣得通紅。素日溫婉含笑的雙眸,此刻竟如兩把刀子一般,刺得晴池直往後退。極力的放緩了聲氣道:“我自小由伴伴服侍長大,敬他愛他如長輩一般。便是爹爹也對他另眼相看,你怎可出言傷他?”深深的吸一口氣接著道:“哥哥生長在富貴之家,哪裏曉得貧寒人家的苦楚?不是萬分的不得已,做父母的怎會舍棄自己的骨肉……”晴池在震驚中緩過神來,打斷他的話道:“你竟為了這個……這個……”在芳華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晴池最終將那個字強咽回去。芳華道:“不錯,他是衝撞了你,萬事皆有前因後果。我好言相勸,哥哥不領情便罷了,卻使性子將我推倒,你叫我又去同哪個講理?兩下裏算是扯平了吧。朝雨園的人自有我來管教,不需旁人插手。”晴池幾次想說話皆被他壓了回去,忍不住吼道:“很好,左芳華從此我們便撂開手去!”芳華如何不知他的小伎倆?也不接話,抿著嘴唇望向一旁。晴池見他不像素日那般著慌,竟不理會自己,狠狠的一跺腳轉身便走。九江提著摔壞的燈籠,戰戰兢兢的跟了過去。
芳華怔怔的,望著晴池逐漸模糊的背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他發脾氣。雖然心裏難受,卻並不後悔。時鳴在芳華跟前跪下道:“都是小人之過,請公子責罰。”芳華連連喚他起來,他隻是不肯。無奈,芳華走至他身後,輕輕伏在他的背上道:“伴伴回家吧。”時鳴隻覺一陣心酸,哽咽地應了聲是,緩緩的將他背起。
兩個中貴在前麵挑燈照明,采茗隨侍在旁。一時起了風,將兩側的竹葉吹得沙沙作響。浮雲散去,空中冰盤乍現。清清涼涼的光一路撒將下來,映得四周逐漸明亮起來。一行人默默的走著。時鳴隻覺那溫暖的氣息,夾帶著淡雅的茉莉香,徐徐的不斷的噴在耳邊頸畔。溫涼的手,有意無意間,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的拍著,心情也隨之漸漸平複下來。
回到朝雨園,芳華再三叮囑,今夜之事不可走露半點消息,這才令采茗幾個退下。
時鳴替他解了鬥篷,扶他坐下道:“快讓我看看。”一麵說,一麵蹲下身去,小心的卷起芳華的褲腿。見那膝蓋上隻是青了一小塊,這才鬆了口氣。待看到手臂處時,時鳴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原來,芳華跌倒時手臂內側,不慎被塊小石頭擦掉了一指寬的皮。襯著那雪白的肌膚,顯得格外的刺目。
時鳴又是氣又是痛,邊上藥邊道:“三公子手上也太沒輕重了!”芳華傾身向前,伸手撫了他的肩道:“伴伴,你受委屈了。”時鳴笑一笑,將他的衣袖放下來道:“三公子說的沒錯啊,小人這幾十年也慣了。”芳華摟了他的脖子道:“伴伴,你在我心裏便如我父母一般。今日三哥原不是衝著你來的。他自覺丟了麵子,又不敢與爹爹爭辯,可不是隻好拿我撒氣嗎?你看不慣上前與他理論,豈不是火上澆油?他年輕,自來說話便是不知輕重的。你隻看我的麵子,莫要與他計較才好。”
時鳴自二十二歲便服侍芳華到如今,私下裏,到果真將他視作自己的骨肉一般疼愛。若論親近,令德也及不上他。幼時,芳華一斷奶便交由時鳴照顧起居。雖與兄長們一處玩鬧至深夜,再困也要回到朝雨園。隻有那人溫暖的懷抱,才能讓他安然入睡。
對自己所愛的家人,芳華可以無限的忍耐包容,卻不能容忍對時鳴的不敬。晴池的那一句“閹奴”將他徹底的激怒了。從前無論對錯,芳華皆是盡量遷就於他,倒像是養成了習慣。今日與他鬧翻了雖不後悔,心裏難免有些牽掛。
芳華偎在時鳴懷中道:“伴伴你且放心,日後你床前盡孝,身後送終皆由我一力承擔。”時鳴聽了哪裏還忍得住,才喚了聲“四郎”,便早已是淚如雨下。他這一哭倒鉤起了芳華的心事,輕輕的歎道:“我反倒不及你呢,不知何時才是個了局?隻怕到那時會牽連父兄,讓他們為我抬不起頭。”時鳴扶他起來坐好,含淚相望道:“郡王斷不會讓四郎受絲毫委屈的。”芳華搖頭道:“前世作孽,今世來還。這一日橫豎是要來的,我不怕什麼委屈,隻求莫讓我的家人,跟著我一起……”時鳴不等他講完,便重新將他摟入懷中道:“四郎莫怕,時鳴今生今世都守在你身邊,生死隻在一處。”芳華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懷中半響無語。
自芳華十二歲後,時鳴便不在服侍他沐浴,隻在外間聽傳。因今日傷在手上多有不便,時鳴隻得進來伺候。芳華見他神態拘謹,有些個縮手縮腳的,不由得歎道:“都說無妨了你偏要進來,我還不怕了你倒臉紅什麼?伴伴果真把我做婦人看待呢。”時鳴拿木瓢的手輕輕一顫。芳華自顧道:“爹爹不讓女使服侍我,是怕窺破了真相。更不準廝兒家人進我的身,是怕將來一旦敗露,玷汙了我的名聲。爹爹想把我做婦人,卻又不敢進女使使喚,做男子……我偏偏又不是。我與你們倒是一樣的……不,隻怕還不及呢。一年四季裹呀纏呀,多早晚是個頭兒啊?”垂下眼眸,望著水下微微聳起的,隻有婦人才有的物件,一陣苦笑道:“這會子便已是如此,若再過得兩年,隻怕是瞞不住了。不如……不如現拿把刀來割了了賬!”時鳴陡聞此言,嚇得將木瓢掉進了桶中,震驚之餘半天方擠出一句話來道:“四……四郎,你……你……莫不是瘋了?”芳華回頭望著他,忍不住伏在桶沿兒上大笑起來。
時鳴怔怔的瞧著他,好一會子才拾起木瓢,接著在他背上澆水,一麵埋怨道:“我看你竟是把我嚇死了了賬。天已不早洗洗睡吧。”芳華兀自笑個不住道:“我既怕疼又怕死,那裏就下得去手?”慢慢收了笑聲道:“我雖為陰陽之身,卻斷不會作踐自己,伴伴隻管放心便是。”時鳴望著他的背影暗自思付道:“他隻怕終身不能匹配,這個苦豈不是與我閹割的一般。”
少時沐浴已畢自有人收拾下去,時鳴催著芳華安歇。芳華卻拉了他坐在床上,將頭枕在他腿上道:“這會子睡不著,伴伴陪我說會兒話吧。”時鳴撫著他的頭,瞧著那蹙起的雙眉道:“人都說你愛笑愛鬧,哪裏曉得,你心中有不能言明的苦楚。偏這三公子還要來添堵。”芳華揉著勒了一天的胸口道:“三哥待我甚好。”時鳴沒好氣的道:“他這般也叫對你好?若對你不好時,豈不……”芳華含笑道:“伴伴不曉得,我連著兩次進考場皆半途而廢,三哥便對我講,我做不到的,他便替我去爭去做。你看他夜以繼日的習文練武,從未有絲毫懈怠。便是有傷痛在身,也不願歇息一日半日的,這都是為了我呢。他還說,若是我喜歡……”芳華說著,拉了時鳴俯下身子,在他耳邊小聲道:“三哥說,隻要我喜歡,便是那皇位也搶了來送與我。”時鳴立即變了臉道:“這種大逆之言也是混說的?”芳華笑嘻嘻地一吐舌頭道:“隻私下裏說著玩兒,做不得真呢。”見時鳴還要再說,便將臉埋入他懷中悶悶的道:“曉得了曉得了,下次……沒下次了,沒下次了!”時鳴見他向自己撒嬌,嘴角微微含笑,拿了手在他背上輕輕的揉著。
芳華舒服的哼哼了一聲,仰起臉道:“隻是近一年來,他那脾氣越發的讓人捉摸不透了。若對你好時,給你做馬騎,百般的使喚也甘之若飴。若不好時,便不分輕重拿話傷你的心。全不念素日的情份。我果真做錯了倒也還罷了,可憐我竟不知錯在哪裏。細想想,盡是些不足掛齒的小事。他是個極愛麵子的……唉,不曉得那邊屋子裏,又給砸成什麼樣了?跟著的人也不得安生呢。”一麵說,一麵爬起來叫時鳴,著人悄悄的過去看看。無事便罷,倘或鬧大了即可來回。
少時,回來的人說,晴池的院子一片漆黑,像是都睡下了。時鳴叫他退下,進來與芳華說了。他聽了不覺一愣,低了頭,輕輕咬著桃花瓣似的指尖兒道:“想是已砸完了?”時鳴將他的手拍開道:“你這毛病幾時才能改掉?”芳華被他說的臉上一陣發燒,抱著時鳴起膩道:“等我成了翁翁也改不掉。”時鳴本想打趣他幾句,忽然覺得胸口處緊貼著一片柔軟,一時間竟將那話給嚇了回去。忙將芳華抱了放在床上道:“三更時分了,快些睡吧。”說罷與他掖好了被角兒。從櫃子裏另拿了一條幹淨的白綾,壓在他枕頭之下。放下紫綃帳,留了一盞燈,這才退出去洗漱了,在旁邊的榻上寬衣躺下。
莫看那芳華模樣乖巧,睡覺卻極不老實。為此,時鳴每夜都要起來數回為他蓋被。
睡至後半夜,時鳴迷迷糊糊的打算過去看看。才坐起身,便聽得芳華在床上尖聲哭叫道:“泊然,泊然,你莫丟下我!”夜深人靜之時,那聲音異常的淒厲。仿佛積壓了一世的怨情,在此刻噴薄而出。
時鳴幾曾聽見他有這般動靜,嚇得魂飛魄散,光著腳衝至床前。昏暗的燭光下,芳華渾身是汗滿臉帶淚,雙目緊閉。張著兩隻手,拚命的想抓住什麼。嘴裏猶自哭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時鳴慌得將他一把抱在懷中,拍著他的背高聲叫道:“四郎醒醒,快醒醒!”芳華半眯著眼,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將時鳴死死的摟住。嘴裏哭叫道:“泊然,泊然,你到哪裏去了?讓我尋的好苦!”時鳴不料,他竟有怎麼大的力氣。聽他說這沒頭沒腦的話,以為他醒了,驚問道:“這……這話……這話從何說起?誰是‘泊然’?四郎,四郎你醒了嗎?”
外頭的人早被嚇醒了,都立在屋外不敢進來。采茗大著膽子來至外屋,在雲母屏風前站住道:“井管事,公子怎麼了?”時鳴在裏頭道:“你去打盆熱水來。”采茗應了聲是疾步出去了。
這裏芳華已清醒過來,時鳴扶他躺下與他拭汗道:“作噩夢了?”芳華合了眼定了定神道:“倒不像是噩夢。”時鳴喂了他兩口水道:“還不是噩夢?四郎方才差點兒沒把我嚇死!‘泊然’是誰呀?”芳華回想著夢中的情景道:“是那夢裏之人。我與他似曾相識……不,不是,該是有很深的淵源。看不清他的容貌……他從外頭回來,像是與我分別了許多年的樣子。我亦像等了他一世之久,如今久別重逢,便覺悲從中來。”時鳴想了想道:“怕不是今日二公子歸家,你心裏頭喜歡才有此一夢。”芳華似乎尚未擺脫夢中的悲傷,抽了口氣肯定的道:“那絕非二哥哥。”時鳴道:“你如何知道他的名字?”芳華望著他,神情有些茫然的道:“我隻知道他就是叫泊然,便衝口而出了。”時鳴道:“他可曾叫你的名字?”芳華蹙了眉緩緩地道:“他……他……他喚我‘守真’。”時鳴覺得芳華這夢做的蹊蹺,倒像是夫妻久別重逢的光景。將他看了兩眼,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采茗端了水,放在外間退了出去。
時鳴另點了燭火,讓芳華擦了身子,換了衣服。待轉身時,芳華忽然叫道:“伴伴,你身上哪裏來的血跡?”時鳴放下銅盆,似乎也隱約覺得背上有些疼痛傳來。芳華下了地,趕至他身後道:“把衣服脫了我看看。”時鳴忙退後躲避。芳華使力將他按在椅中坐下,嗔道:“井時鳴,你果然拿我做婦人嗎?怕與我授受不親?快把衣服脫了我看!”時鳴見他惱了,隻得背過身去褪下衣服。芳華見他背上,果然有幾處像指甲的血印子。伸出手一看,見不甚長的指甲上,也有些微的血絲在上麵,芳華用指尖輕撫著那傷口道:“伴伴怎麼不躲開了?白白的受疼。”時鳴隻覺背上酥酥麻麻的,麵上一紅,慌忙穿上衣服道:“四郎不說我還不知道了,可見是一點兒也不疼。”芳華執意與他上了藥,這才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