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瘦小，灰灰的衣服，頭發夾雜著混有海藻的泥。
    他是碼頭上的搬運工，人小，可是力氣大，當然，這是相較於這個年歲的孩子來說的。
    碼頭上，每天都有許多孩子經過。有錢的少爺小姐們，從這裏到到東洋，甚至是西洋去。一些衣衫襤褸的孩子，可能就在屋簷下別人家的雜貨堆裏，沒了氣息。
    看慣了這些的泥鰍，全身唯一的色彩也不見了，那雙黑色的眼不再發出珍珠一樣的光澤，變得和暴風雨前的天空一樣，灰蒙蒙的。
    今天碼頭有艘大船。到底多大呢？比那天擊沉父親小舟的軍艦還要大。
    泥鰍看著那艘船，坐在它的陰影裏就像是坐在城牆邊一樣。有些鄉下來的青年望著它，眼中還會流露出少許的羨慕。
    可是泥鰍不會，他坐在這裏，隻是為了少曬一些陽光，夏日的陽光是狠毒的。
    他的眼睛不時掃視著四周，看看有沒有客人。
    一個外國人，藍眼睛，黃頭發，高大的男人，一身光亮的絲綢。
    身後一個打著傘的中國人，也是絲衣，黑色的，弓著腰，不時用手巾擦著汗。邊上還有兩個中國的女人，提著行李。
    泥鰍走過去，他不喜歡洋人，他們很壞，打死了爹，可是他們給的錢多。
    可是，即使父親還活著，又能怎麼樣呢？
    像隔壁的小牛，被他爹賣掉，隻因為可以少交人頭？
    十二歲的少年不再去想，他看著那蘇杭的紙傘，密密的傘骨，粉色的底，白的黃的花，上麵一層桐油，刷得發亮，亮得耀眼。
    泥鰍閉著眼跑過去，生怕被刺傷。
    他來之前，已經有好眼色的過去了，可是那洋人不要。
    等泥鰍過去的時候，那個打傘，用掐著手巾的手指著他說：“斯密斯先生說，就是你了。”
    泥鰍點點頭，麻利地從幾個女人手中接過行李。那兩個女人似是送了一口氣，好像她們拎的東西有多重似的。
    旁邊投來幾簇嫉妒的光。一會兒又要被打了吧。泥鰍想，被打不要緊，那些人都不壞，不會搶他的錢。
    隻要不強泥鰍錢的人，都不是壞人。泥鰍沒有錢，隻能餓肚子，而且回家還要被幹爹罵。
    泥鰍的幹爹是個鰥夫，沒有孩子，白撿了當時已經八九歲的泥鰍準備以後養老用。
    泥鰍也就跟著他，在碼頭幹活。
    泥鰍一手一個箱子，毫不費力地提了起來。這個洋人的東西並不重，裏麵好像也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
    他曾幫人提一隻花瓶，異常貴重，比幾十幾百個泥鰍還要貴重。
    這個外國人，上了那艘格外大的船。兩個女人留在了岸上，打傘的家夥將他送到了艙門口，示意泥鰍將行李送進去，自己卻折了回去。
    艙門裏麵的走道上，鋪了地毯，泥鰍想了想，把鞋脫了下來，光著腳搓了搓，才走進去。
    他們一直向下，大概走了七八層。
    左轉右轉，最後轉到了一扇門前。那位先生打開門，示意泥鰍將東西放進去。
    真是一個豪華的房間，泥鰍想。
    這個人一定很有錢。他甚至想著，能夠多拿幾文錢，然後背著幹爹，到碼頭上的混沌攤上要上一個茶葉蛋。
    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光是這樣想著，泥鰍就已經很幸福了。
    沒想到這個斯密斯卻想賴賬，他裝作不明白泥鰍是什麼意思。
    這是泥鰍所不能容忍的，他大吵大叫，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那個人急了，拎著他的領子，把他往門外丟。泥鰍撞到牆上，眼前的門碰得在他麵前關上。
    泥鰍撲過去，使勁捶門，附近其他幾個門打開了，裏麵的人伸出頭來，可是，麵前的這扇門還是沒有開。
    泥鰍的；臉漲紅了，在這些白色或者黃色的人的目光下。
    他不願意走，即使所有人都想看猴戲一樣看他。
    我沒有錯，這是泥鰍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