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夜來趺坐在塌上，輕拈著夜光杯，杯中美酒盈盈如一泓碧泉，在她指尖搖晃。入眼一襲白衣長衫的公子春風拂麵，閑逸淺笑，她微一抬頭，美眸帶過窗外，不由一暗：“好好的正門不走，偏要跳窗而入，七爺的愛好還真是特別。”
    “這叫不走尋常路。”葉蘭謹衝她款款一笑，整張臉像裹了蜜糖，轉身對著隨後跟進來的沉香晃了晃手中茶杯，剛要坐下忽然感覺脊背一陣發寒。
    風夜來“砰”地一聲放下酒杯，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抓起身邊一堆器具向他砸去。
    葉蘭謹還沒想清楚自己又是哪裏惹到這個凶女人，隻是下意識地躲避著如雨般飛來的杯盞，抽空調笑：“風仙子對本公子還真的是特別待遇啊，連送的茶杯都是上好的碧玉青瓷。”
    風夜來怔視著身前翩翩微笑的人，睫毛投在眼底的淡影微微一動，笑的比他還要燦爛：“反正摔壞了的都記在七爺賬上，七爺若是喜歡，本仙子不介意再多送你一些。”
    葉蘭謹急忙擺了擺手，眯著眼賠笑：“風兒的心意本公子已經心領神會，就不必破費了吧！嗬嗬！”
    沉香見狀，翻了翻白眼，心裏偷偷罵了句不要臉。
    葉蘭謹露出貝齒，無視她充滿鄙視的眼神，厚著臉皮坐到風夜來對麵：“今天風兒看起來格外的有仙氣，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喜事？”
    風夜來眉梢一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葉蘭謹見她沒有開口趕人，知道暫時安全，高興地眨著桃花眼：“風兒啊，《素問》我已經幫你找到了，你說的六味藥材我也都找齊給了你，你現在應該可以煉製解藥了吧？”
    “啊？”風夜來一驚，仿佛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皺眉望著身旁的燭火怔怔出神。她說的那六味藥材，無論哪一種都是舉世罕見，譬如淩霄絕頂上的忘憂草、極地雪域裏的金線蓮、暝燼沼澤中的碧血玉葉……隻因她說過這六味藥材極有可能用到，這個人竟真的一一找齊了。
    葉蘭謹卻沒有發現她的異常，自顧自地說道：“我答應了芷心一定會救她的，這是我對她的承諾。”
    “我……”風夜來眸光猛地一抖，雙手在袖中交握，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其實，我早就像跟你說這件事，芷心的毒……”
    仿佛怕她說出什麼不好的話，葉蘭謹立刻看住她，輕聲：“你不是說自己是神醫嗎，如果連你都沒有辦法，那芷心就真的沒救了。”
    風夜來微微蹙起眉頭，那是她和他鬥酒時無意說的一句大話，她雖然自詡醫術不錯，但離神醫還是有段差距的。
    “雖然你這形象跟神醫的氣質完全不符，說出去也沒人相信，但你的醫術確實是極好的，本公子就是最好的證明，所以，你一定有辦法的吧？”他傾身往前靠了靠，燭光映紅了他的雙眼帶著清晰的渴求。
    沉香在一旁聽著，嘴角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卻見風夜來雙眸快速地一沉：“辦法並不是沒有。”
    她極力地擠出一絲笑，對他刻意恭維的話全不在意，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笑容陡然收斂，從袖內掏出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切齒：“葉蘭謹，葉七公子，你現在騙人的本事是越來越大了啊，平日裏欺騙那些深閨女子的感情也就算了，那是她們色欲熏心活該，沒想到你現在連我都敢騙，我是不是該好好感謝一下你的特殊照顧？”
    葉蘭謹望著她手裏的書，明知故問：“你手裏拿的什麼？”
    風夜來吸了口氣，平靜裏堪堪隱去了眼底的怒意，淡聲道：“你前幾天剛給我的醫書，隻有半卷，剩下半卷你藏哪去了？”
    在那本書砸中腦門時，葉蘭謹終於回憶起來，大叫：“半卷？怎麼可能！那可是本公子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地下市場買回來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騙你咯？”風夜來勾唇嫵媚一笑，虛眯起的眼睛裏卻閃過一絲黯然，曾經被奉為醫學巨典的《素問》，國手雲家的鎮族之寶，無數醫者求而不得的曠世醫學，竟淪落到黑市被人稱斤論兩的買賣，不知是諷刺還是悲哀！
    “我哪敢有這意思，一定是那老板覺得本公子單純好欺騙，我現在就找他算賬去。”葉蘭謹彎起嘴角笑了笑，將手邊的酒一口飲盡，卻大意地沒有發現那是風夜來用過的杯子，口中說著要走，屁股卻沒有挪動分毫。
    沉香瞧著他那副樣子，就想拿打狗棒招呼上去。葉蘭謹這個口蜜腹劍的家夥，真是天賦異稟，黑的居然也可以說成白的。
    看見葉蘭謹似笑非笑的臉，風夜來恍然大悟，他忒般狡猾的人物，怎會輕易被人欺騙？隻是認定她不會見死不救。其實，她看到《素問》的第一眼，便知那隻是拓本，隻是沒想到還是個殘本，然而這正好給了她一個拒絕的機會。想起那人，低頭皺了眉，不知道要不要將實話告訴她，最終，隻是淡然道：“我說過，隻有《素問》中才記載著解情毒的辦法，隻有半卷的話，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她說完後半晌不見回音，剛要抬頭，便聽到那樣漫不經心的聲音緩緩道：“拜托，不管用什麼方法，花多少錢，一定要讓她活下去。”
    風夜來眼波微動，驚訝於他聲音中的顫抖，竟是在意到這般程度了麼？心口沒來由地微微一痛，她閉了閉眼，隱去眼中所有的情緒，唇角展開一絲淡笑：“我不是告訴過你，芷心的事我會想辦法，其餘的你不用擔心。”
    葉蘭謹長長地舒了口氣，瞥一眼惡狠狠瞪著自己的沉香，露齒笑了，曖昧的桃花眼眯起來，一派春風得意。
    沉香很清楚事情的真相，便覺他笑的極其欠扁，冷冷地說道：“你就知道要救你的芷心，有沒有為我家小姐想過？小姐為了你，已經兩天……”
    風夜來猛地厲聲打斷她：“出去！”
    葉蘭謹眸心一動，目光掠過沉香，問道：“已經兩天什麼？”
    沉香還沒來得及接話，原本閉著眼睛的紅衣女子卻突然的睜開了眸子，直直的望著她，帶著一股讓人驚滯的凜冽，讓人不寒而栗。
    風夜來纖眉一挑，壓下心間煩躁，喝道：“還不出去！”
    “是……”沉香從沒有見過她這般動怒，嚇得靜若寒蟬，但一想到她為了研究醫書已經兩天不曾闔過眼，心裏又氣又急，恨恨地瞪了葉蘭謹一眼，不甘心地轉身摔門而去。
    葉蘭謹直覺自己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心裏有些不放心，因為知道風夜來一向心思複雜。但見她臉色不鬱，若是再繼續追問，也隻怕問不出什麼，隻好暫時壓住疑問。
    “現在天還沒亮，本仙子還要做生意，七爺是不是可以——”風夜來瞟了一眼大門，作了個請的姿勢。
    葉蘭謹抽了抽嘴角，這女人真是口是心非，剛才還說什麼子夜一過概不見客。左右顧盼，決定裝傻。
    風夜來也不惱，唇瓣微啟，輕笑道：“七爺若是想賴在這裏，可以，先把買棺材的錢給交了！”
    這狠話一出，葉蘭謹再不敢停留，拔腿就跑。
    沉香還沒回過神，那人就擦著自己的衣角跳出了牆，一回頭便看到紅衣女子佇立在廊下，正用高深莫測的眼神盯著她。跟了她這麼久，沉香知道風夜來待人一向很和氣，隻要恪盡其責，甚至可以活潑鬧騰些，她意識到自己不該恃寵而驕，慢慢的低下頭。
    風夜來看著她：“他是葉家的人，說不定還會是未來的家主，你剛才實在太放肆，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現在他走了，就剩下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大可以說出來。”
    沉香一臉驚愕的望著她，眸子中，卻漫開意外的驚喜：“小姐，奴婢知錯了。”
    風夜來麵上浮起一絲笑紋：“認錯倒挺快。”
    沉香吐吐舌頭：“小姐，上次給陳芷心看診時，你不是說她沒得救了麼？可是你剛才卻說有辦法，是真的嗎？”
    風夜來笑容淡去無痕，她確實有辦法，隻是這個辦法比較笨而已。
    沉香見她沉默不語，這次學聰明了，不敢再多問一句，隱約聽見風裏有清脆的鈴聲，借口去幫她手爐裏添碳，轉身退出了院子。
    風夜來頭也不回：“剛才的話都聽到了吧？”
    “是。”
    “知道該怎麼做吧？”
    “知道。”
    “去吧。”
    等青衣人離開，風雨樓再度平靜下來，風夜來仰起頭，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細細的雨絲落下來，連聲音也沒有，一如生命消逝的過程。
    這四年來，他都是為了實現對芷心的承諾走遍天下，忍辱負重的奔走麼？
    可是，他似乎忘記了，他和她之間的承諾呢！
    風夜來沉思著，漫步回了風雨樓。
    她坐在葉蘭謹方才坐的位置上，長久地沉吟中，眼角忽地看到了一物，那是他誤用過的杯盞。杯沿猶有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