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茶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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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茶癡(下)
吉田狂傲的神態全部收斂:“丘先生是我遊曆半年以來,遇到的第一個茶道高人。請恕我剛才失禮了!請問丘先生,您怎麼會品出高山凍頂茶呢?”黃遵憲一笑:“吉田先生有所不知,這位丘先生就是台灣有名的東寧才子。”
“先生是台灣人?!”吉田驚問。
逢甲微微笑道:“不,我是中國人。”
吉田麵色一驚。他將殘茶倒入茶池,用茶筅涮洗茶碗,重新斟上一碗茶雙手捧起:“這一局是我輸了,我向丘先生獻一碗茶。”他將碗遞過去,卻又停了停,在手中旋轉兩周,把碗上的花紋對向逢甲,“不成敬意,丘先生請!”
逢甲雙手接過茶,黃遵憲焦急地向逢甲示意。逢甲不看黃遵憲,稍稍凝神,也將碗旋轉兩周,花紋對準吉田,雙手捧著回敬:“借花獻佛!先生請!”黃遵憲如釋重負地笑了。
吉田露出驚訝的目光:“丘先生怎麼懂得日本茶禮呢?”逢甲笑道:“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日本茶人能熟知中國茶藝,中國茶人就不該了解一點日本茶禮嗎?”亭外,雨聲漸漸稀疏了。
伊藤與北白川二人身穿和服,在茶室中席地而坐。二人中間有一矮腳茶案,案上擺著一壺茶,幾碟果品。一身著華美和服的侍女在身旁布茶。
喝了口芳香的清茶,伊藤問道:“親王殿下,您聘任的那位茶癡,到中國去宣示大日本帝國的成就,情況如何啊?”他說著,不自禁地獰笑起來。
“報告首相閣下,”北白川莊肅地說,“他的確是個茶道天才,在中國遊曆半年之久,還沒有遇到一個對手。大概很快就會得勝歸來了。”說罷,二人同時大笑。
北白川補充說:“當然,並不排除中國山野中有個別茶道隱士。但隻要涉及到日本茶道,中國人就必敗無疑了。”
“是的,”伊藤自信地說:“我們的優勢就在於:日本了解中國,而中國不了解日本。”
雨後的陶然亭如刷新一般,古樸的小亭內空氣清新多了。吉田與逢甲仍席地相對而坐。黃遵憲靜靜地坐在一旁。吉田誠懇地說:“我本來以為,日本了解中國,而中國不了解日本。現在看來,我完全錯了。”丘逢甲雙目炯炯,追問道:“那麼,吉田先生還認為隻有日本才有茶道嗎?”
吉田怔了一下,隨即自信地說:“是的,中國的品茶、談禮隻是外在的,而日本茶道是由千利休創始的,講究的是精神。千利休把哲學、文學、禪學融彙到茶藝之中,總結出‘和、敬、清、寂’的茶之精神。”
逢甲說:“千利休是日本茶道的祖師,但他的茶學卻源於中國。”吉田不解地望著逢甲:“丘先生這樣說,有何證據?”
“中國茶文化是儒、道、佛三家並舉。”逢甲款款地解說著,“儒之茶強調親情倫理;道之茶講究天人合一;而佛之茶則體現禪宗的清靜苦寂。日本茶道的‘和、敬’思想體現了中國儒學精神,而‘清、寂’二字則源於禪宗。”吉田望著逢甲,靜靜地聽著,然後微微點頭。
“唐代陸羽《茶經》已奠定中國茶學基礎。當時日本尚無茶樹,是貴國遣唐使最澄和尚與弘法大師從中國帶回茶樹種,開啟了日本的茶藝。”逢甲說,“元代,貴國的榮西和尚又到中國天台山學習禪宗。禪宗把飲茶作為精神修煉的方式,這種茶道被榮西帶回日本。傳到村田珠光時,將禪宗之茶與中國民間茶會相融合,產生了‘數寄屋法’。村田珠光的第三代傳人,就是陀茶道祖師千利休。因此,日本茶道的源頭在中國。”
吉田凝神點頭:“丘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的確,日本文化在很多方麵得益於中國,因此在日本,有‘文源於唐’的說法。”
“可是,今天的日本卻忘記了兩國的淵源,對中國虎視眈眈。琅嶠事件,日本吞並琉球,又不斷侵擾台灣,到處殺伐搶掠。”丘逢甲說,“其實,玩火者必將為火所焚。當年,你們的豐臣秀吉侵犯中國,不是被戚繼光打敗了嗎?”
吉田低頭行禮:“很抱歉,我不了解這些,無意中充當了軍人政府的工具。我此次到中國來,是受了北白川能久親王的托咐,身上還帶有我國政府頒發的證書。”說著,吉田從懷中掏出證書,不屑地丟在地上。“但是,丘先生請相信,”吉田的目光熱切地望著丘逢甲,“真正的日本茶人是反對戰爭的。”
丘逢甲誠懇地點點頭。
吉田緩緩地說:“我們的祖師千利休不滿豐臣秀吉的作法,反對他向中國發動戰爭。在一切努力歸於失敗後,。祖師毅然剖腹自殺,用生命維護了茶的精神。”他怔怔地望著亭外,似乎在深沉地回憶,“就在豐臣秀吉發動戰爭的那一天,下著蒙蒙細雨。祖師千利休靜靜地坐在茶室中,麵前的茶案上放著清茶。他眼望著青碧的茶煙,緩緩抽劍,對準腹部猛地一刺。血流到茶案上,濺到茶水中……”
丘逢甲靜靜地聽著,眼中漸漸湧滿淚水。他端起一碗茶,緩緩站起:“我要把這碗香茶,獻給貴國這位偉大的茶人。”說著,逢甲虔誠地把茶輕輕灑在地上。
吉田一直凝神望著,當逢甲虔誠地把茶灑在地上時,他站起身,激動得渾身發抖:“請先生相信,如果日本軍人政府真的發動戰爭的話。今天的日本茶人,也會像我們的祖師一樣,用生命維護茶的精神!”說罷再次低頭行禮。
逢甲激動得一把拉住吉田的手。黃遵憲此時也激動地站起身,伸出手。吉田、逢甲、黃遵憲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十四貝勒雖是四十開外的人了,看上去卻不象。臉上泛著光澤,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一根雜色沒有。這全仗著他會補養。貝勒聽說,過去乾隆爺在世,每頓要吃二兩燕窩。慈禧老佛爺中年以後注重保養,每天也要進一兩燕窩,而且專愛吃“血燕”,據說可以補血養顏。吃的日子多了,慈禧豐腴的臉上還真格兒的多了一層鮮豔的紅暈。貝勒想,這燕窩一準兒是好東西。就這樣,十四貝勒也學著乾隆爺和太後老佛爺的樣兒,一天吃一兩燕窩。
燕窩這是南邊海裏懸崖上的特產,真燕窩一年也不過產十斤八斤。燕窩也稱燕菜,是珍貴的藥膳,分為“毛燕”、“血燕”、“官燕”。做燕窩的是巴掌大的金絲燕兒,把材料用唾液攪了,吊在海邊的懸崖裏。“毛燕”個小,是金絲燕在春季做的第一個窩,此時金絲燕正在脫毛,所以燕窩質地較次,稱毛燕;“毛燕”被摘後,金絲燕為產卵育雛繼續做第二個窩,質地最美,是上好的貢品,所以叫“官燕”;等到“官燕”也被摘了,金絲燕無可奈何,隻得在產卵臨近時,迫不得已做第三個窩。這時燕兒的唾液已經枯竭,連胸中的血都嘔了出來,燕窩中隱隱現出血絲,顏色發紅,故稱“血燕”。用這種燕窩滋補元氣、平火潤肺,最是難得的。燕窩製法很多,蒸、煮、煨、扒、熬都行,但以蒸、煨的最好。
午後,十四一邊吃著燕窩,一邊琢磨:眼下借著這個鬥茶的事兒,能不能把丘逢甲攆走呢?
正在此時,圖總管走進來:“貝勒爺,奴才打聽清楚了……”貝勒急切地問:“快說,丘逢甲和那個日本人鬥得怎麼著了?”
圖總管稀奇地說:“奴才按您的吩咐一直跟著他們,貝勒爺,您猜怎麼著?丘逢甲和那個日本人在陶然亭鬥了陣子茶,不知道怎麼回子事兒,倆人又不鬥了。”
“那究竟丘逢甲是輸了,還是贏了?東洋茶大人惱了沒有?”十四貝勒急忙追問。圖總管愣了愣:“奴才沒看出來。”
“蠢貨!我就等著丘逢甲鬥茶的信兒呐。東洋茶人惱沒惱,這是最要緊的事兒。要是惹惱了東洋人,我立碼到頤和園參他。”
“這——?”圖總管說:“稟貝勒爺,東洋茶大人好象沒惱,還和丘逢甲手拉著手兒。”
“什麼!”貝勒一驚,“手拉手?這些文人,整個兒一幫瘋子。”圖總管試探著說:“貝勒爺,怎麼也得想法子把丘逢甲攆走不是?”十四貝勒斜了一眼圖總管:“這不是費話嗎!備轎,我到工部尚書那兒走一趟,讓他幫忙想想招兒。”
夕陽照在宮牆上,發出微弱的紅光。光緒坐在養心殿禦案後,靜靜地聽李鴻章奏陳。
“啟稟皇上”,李鴻章道,“臣奉旨經營海軍衙門,若無經費,老臣實難承擔。‘定遠’、‘鎮遠’、‘濟遠’三艘鐵甲艦,造價就是四五百萬。臣奉旨大辦海軍,至少還要添置四艘鐵甲艦,加之增加員弁、聘雇洋員、添購槍炮彈藥,所需資金極為可觀。自古以來,勞民傷財的無過於兩件事:一件是窮兵黷武,一件是大興土木。一件尚不可,何況同時並舉?如今大清國非昔日之比,強敵環伺,非堅甲利炮,不能抵禦外侮,籌辦海軍勢在必行。臣請皇上明鑒,修園子之事,是否先行暫緩?”
皇上無奈地搖頭:“國庫空虛,重修頤和園已引起朝中大臣們議論。自丘逢甲上書以來,朝中不少官員紛紛上奏,建議停修頤和園。可是,唉――!朕又有什麼法子呢?”他起身踱步,滿麵愁容,“同治十二年,為重修圓明園引起的軒然大波,朝中老臣自然不會忘記。聖母皇太後一意孤行,隻因有慈安太後和恭王阻止,總算沒修成。現在慈安太後暴崩,恭王被黜,再沒有人敢當麵諫阻。人人都知道,聖母皇太後是個不服輸的脾氣,現在正是出氣的時候,朕如何能阻擋得住呢?丘逢甲敢上書諫言,朕都為此嚇出一身冷汗啊。”
李鴻章跪倒磕頭,用顫抖的聲音道:“皇上,臣隻懇請皇太後,不要把用來修園子的錢掛在海軍軍費的賬目上。這樣一來,海軍軍費就無法管理了。海軍沒了軍費,也就等於名存實亡。老臣經營水師嘔心瀝血,大清國需要海軍!皇上,大清國不能沒有海軍啊!”他說著,聲淚俱下。
皇上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殿下的李鴻章,不知該說些什麼,許久才道:“李中堂莫急,朕去找聖母皇太後。”
街上靜靜的,隻偶爾有賣水車的鈴鐺響和拉糞肥的土車聲。李鴻章放下轎簾,手撫著前額默默沉思,不知過了多久,大轎停止了閃動,穩穩落在地下。侍從小心翼翼地稟道:“中堂,頤和園已經到了。”
綠呢大轎在離宮門不遠處停下來,李鴻章一臉愁容,被侍衛扶著從轎內走出,緩緩向宮門走去。
李鴻章走到樂壽堂門口,隻見一座大石如小山一般雄踞石座,橫呈如屏,色青而潤,闊廣渾厚,仿佛凝集了天地萬古的曼妙精華。李鴻章迷起眼細看,不由心中一顫。他猛地想起,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米家石,學名“青芝岫”,人都稱“敗家石”。三百年來曆盡滄桑,想不到竟在此處!
米萬鍾是明朝人,自號“石隱”,又稱友石先生,喜存石、善畫石,四處尋找美石。樂壽堂前的這塊青芝岫,就是米萬鍾在京西房山發現的。他本想運回北京勺園,哪知耗資巨大,傾家蕩產也隻運到良鄉途中。後人便稱此石為敗家石。愛石到如此地步,實屬罕見。後來乾隆聽說此事,便從良鄉將沉睡百年的青芝岫運到清漪園,哪知石頭太大,竟把樂壽堂的垂花門撞破了。據說皇太後當時曾說:“先敗米家,又破我門”,認為此石不祥。士林上下從此將此石稱做“敗家石”。想不到慈禧寓居頤和園竟然選了樂壽堂,而樂壽堂的開門石竟是這塊“青芝岫”!李鴻章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破家敗門的不祥之感。
殿內走出一個年老太監。李鴻章定睛一看,是光緒跟前的公公寇連材,連忙上前答話:“噢,是寇公公!您是公幹,還是陪皇上到園子來的?”
寇公公用袖子擦擦眼,抬頭笑道:“喲,李中堂!奴才給您請安了。”說著打個仟兒。李鴻章忙道:“寇公公免禮,皇上今日在園中忙什麼呢?”寇公公聽了問話,臉色一凜,湊近李鴻章低聲道:“皇上給太後請安來了。因為修園子的事兒,娘兒倆爭了幾句,皇太後龍顏震怒!這不,把皇上進的珍珠萬壽茶都摔啦!”他舉著手中破碎的明黃瓷片。
李鴻章一下愣了。隻聽寇公公徐徐道:“李大人,依老奴看,您還是快走吧!有什麼事兒,改日再來。趕上太後老佛爺的氣頭,誰敢說話?唉!”寇公公長歎一聲,轉身走進樂壽堂。李鴻章愣了一會,無奈地轉過身,朝綠呢大轎走去。
天已黃昏,兩隻烏鴉在李鴻章的頭頂上飛翔,還不時地發出淒厲的叫聲。李鴻章走出幾步,回頭看著頤和園。園林已籠罩在紫色暮藹中。他緩步走向綠呢大轎。侍從掀起轎簾,李鴻章躬身剛要上去,又猛然抬頭望著暮色中的頤和園凝神,從心裏歎息一聲:“這園子修了又燒,燒了又修,這大清國――還能支撐多久啊?……”
明月高懸,黃遵憲從逢甲窗下走過,隔著花梨窗聽到逢甲正在詠詩:“明月出滄海,我家滄州東。今朝燕山月,似與故鄉同……”黃遵憲一聽,笑著推門而入,邊走邊說:“燕山之月雖好,但逢甲已有思鄉之意了。”逢甲回頭笑道:“哦,黃兄!你真是逢甲的知己。我已向朝廷告假回鄉,撰寫《台灣風土誌》。”
“哦?逢甲這是――?”黃遵憲關切地問。逢甲凝神說:“建台百事艱難,逢甲歸心似箭。況且,官場之中爾虞我詐,貪贓枉法,逢甲也實難應付。”黃遵憲走到窗前,抬頭望著明月,低聲說:“你回去寫《台灣風土誌》也好。等此誌寫好,大清國十八省山川就寫全了。”
“江山能夠寫全,但能不能保全哪?”逢甲慨歎道。
黃遵憲也憂心忡忡地說:“是啊。老佛爺每次過壽都要割地賠款,四旬丟琉球,五旬讓雲南,這六旬――誰知大清國又如何呢?”二人望著明暗相間的夜空,對月長歎。
逢甲和宮書辦仍坐在兩人第一次喝酒的小酒館,桌上擺著幾碟小菜,一壺酒。逢甲起身為宮書辦斟上酒,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逢甲初到京師人地兩生,蒙先生指點,不勝感激。”他說著起身,深施一禮。
宮書辦也急忙起身:“工部大人是老朽的恩人,大人如此,真是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啦!不知丘工部何時歸來?”逢甲沉思著說:“我的祖籍是廣東鎮平。中國有句古話,叫作‘葉落歸根’。我一定會回來的。望先生多加保重!”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褡褳,放在宮書辦麵前,“先生,有一件事,您必須要辦。”
“哦?”宮書辦一驚。
“這是二百兩銀子,”逢甲歎息說,“把芳兒姑娘贖出來吧。”
宮書辦聽到芳兒二字,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嘴唇顫抖著吐出兩個字:“芳兒!”淚水奪眶而出。
逢甲再次把褡褳推向宮書辦:“先生不必難過,往後和芳兒一起過日子吧。”宮書辦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接著褡褳,忍不住抽咽起來。
正是初冬時節,北京城人煙稀少,護城河裏已結了細冰,一陣風吹過,黃褐的柳葉落進清冽的水中,隨著愁波漣漪瑟瑟沉浮。蒼白的晨光照射著離離長亭,顯得那樣寂寞淒涼。
丘逢甲身背小包,手提考籃,回頭揮手告別。芳兒扶著宮書辦,緩緩向前走著,戀戀不舍地與逢甲告別。此時太陽已升起,逢甲迎著朝陽大踏步向前走去。芳兒和宮書辦望著逢甲遠去的背影,呆呆地佇立。
朝陽映在芳兒的半邊臉上,她稚嫩的臉有些蒼白,也有些激動,泛著豔麗異常的光澤。芳兒纖小的手在半空中不停揮動,兩行淚水像朝陽下的露珠,沿著腮邊滾落下來。她突然覺得身子一陣陣發燙,羞怯地不敢看逢甲的背影,卻又忍不住用目光追逐著他。漸漸地,那瀟灑飄逸的身影融進浩闊的天空,東邊的雲團已變成緋紅的曙色。
宮書辦顫抖著向前望去,邊揮手邊大聲呼喊:“丘工部,我們在大陸等你,你還要回來呀!”聲音帶著嗚咽,深情地在郊野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