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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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一個高大粗壯,一個纖細。她們看看門牌,推開鐵柵門,走到門前按門鈴。裏麵有人輕聲道:“來了------是誰啊?”
“是姚老板家的。”其中那個粗壯的女人回答。
裏麵的仆人小玉剛開了一條門縫,門一下子就被撞開了。
小玉她才要開口說話,就被粗壯的女人狠狠地打了一記嘴巴,纖細的女人也尖聲喝令她:“滾!”
看到廳堂雅致的陳式,纖細的女人狂喊起來:“打,全給我打爛!”粗壯的女人就乒乒蓬蓬地亂砸起來。
那細巧的女人上了樓,一路上,邊走邊把燈一個個打開,看見走廊和房間裏都掛著很多季於青的照片。最後她停在巨大的床前,那床麵向一麵大鏡子,互相反射出許許多多正正反反的鏡像。那女人不屑地嗤之以鼻。她拉開梳妝台的抽屜,把所有的化妝品全掀到了地上。
嘴裏罵著:“賤女人!”
突然樓下幾個人衝進門,那個粗壯的娘姨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拳打翻。季於青她走出來,看了一下廳裏狼藉的瓷器碎片,走到廚房,看到裏麵也是同樣的碎片。她笑了一下,問那娘姨說:“你的主子在樓上吧?”
“三——”那娘姨張嘴要叫,想給主子報信,卻被小玉很快地塞進一隻襪子,被人硬推到了門外的車上。
轉身就往樓上走,小玉想跟著她一起上樓,她卻朝她擺了擺手。
“季於青!”那個女人一看見她就憤怒地說,“你隻不過是小人得誌,舞廳裏來的齷齪交際花,現在竟敢爬到我的頭上來了!”
終於走到梳妝台旁,季於青把那些散了一地礙著腳的化妝品踢到一邊,平靜地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你罵得太對了,三姨太。我哪敢與三姨太你比?”
季於青的話有點出乎三姨太的意料。“你覺得自己利嘴滑舌,靠在舞廳裏當婊子學來的床上功夫,就可以永遠迷倒男人?”三姨太氣急敗壞地罵道,“你這婊子,日子也不會長!”
離她近些了,季於青這才看清楚三姨太:她二十七八歲左右,唱昆劇出身,不需要化妝吊眼,就是有點丹鳳眼、櫻桃小口、典型的瓜子臉。不必說,若是再化妝,難怪姚敬臣當初會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可能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舞台上永遠紅下去,才同意嫁給姚敬臣做小吧!不過姚敬臣娶她時,那喜宴聽說是很奢華的,酒席擺到了百桌,京滬兩地南北二派昆界的大小名角也到了百位,全到上海舞台來湊了三天大戲,讓上海戲迷大飽眼福。報上說三十年無此盛會,一致祝賀這美滿婚姻。而當時她當時正淪落到最窮酸不堪走投無路之時,好幾次徘徊在黃浦江畔,想一死了之。
三姨太罵得氣喘籲籲:“瞧你把這房間弄得像個妓院,鏡子照著你和男人睡覺!你這個狐狸精!也不去照照鏡子!”她罵累了,索性坐在大床上。
季於青並不理會她,語氣真誠地說:“其實用不著鏡子,我也明白,我哪能跟你比。”
“你倒還有點自知之明?”
“當然,我們根本不是在一個等級上的。”季於青笑著說道。
她站了起來,走近三姨太,很親近地說:“老頭子遲早有一天也會厭了我的。”
“你給我滾開,我就等著看你的下場呢!”三姨太一把推開她,她借著那股力順勢往梳妝台上狠狠地一撞。
“啊!”她摔倒在地,一股噬心的疼痛從小腹往上曼延,血從大腿一路流下來,她木坐在那裏。
三姨太一下子嚇清醒了,站了起來,掏出手絹,邊擦淚臉邊抖著聲說:“你別裝了!”
“張媽,張媽!”一路叫著,很快地跑下樓。
“小姐?”小玉走進來關切地問。
“啊!小姐,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啊?”
“小玉,快打電話叫姚老板過來!”說著便暈了過去。
“小姐,我先叫救護車!”
不多時,姚敬臣就趕來了,看到滿地狼藉,隻見印花沙發套上全是灰泥和鞋印,搖頭歎氣。
小玉一見到他就大哭起來,他心裏正煩,一聽見哭聲便大發脾氣,這女人是幾時有的孩子,還讓另一個混蛋女人給-----------“哭什麼,小姐不會有事!準備點湯呆會送到醫院去!”
我坐在通往花園的水泥欄杆上,瑩澈的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我披了件孔雀藍的外套,覺得孔雀藍的襯衫消失在孔雀藍的夜裏,隱約中隻看見很微弱的衣服輪廓,底下什麼也沒有,接著就是自己兩條白色的腿,從欄杆上垂下來。我把兩隻手撐在背後,人向後仰著,坐在欄杆上,隻有我一個人在那兒,覺得背後就是空曠的深灰藍色的天,深得一點渣子也沒有——有是有的,沉澱在底下,圍牆外麵,黑漆漆,亮閃閃,煙烘烘,鬧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
但現在這裏沒有別的,隻有天與地與我。不,是天與我與地,因為我所坐的地位是介於天與地之間。我把手撐在背後,壓在粗糙的水泥上,大概是時間久了,覺得有些痛,便坐直了身子,搓著手掌心。
直到一隻手輕輕觸摸我的麵頰,冷冷的指尖,我才從恍然中走出。許正坤也坐了下來,移動著向我靠,用手臂搭在我的肩上,那是另一個人的體溫,實實在在的,我的存在突然有了依據。
他道:“你今天吃了酒?”我點點頭。
他笑道:“女孩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
我道:“也不至於喝得太多——等的人不來,悶的慌。”
他道:“少揚沒同你講嗎?你爹今天有事。”
我笑了笑,道:“我也沒說他非來不可啊,但人家一輩子隻過一次二十二歲生日!”
他微笑向我注視著道:“二十二歲了。”
沉默了一會,他又道:“記得……我生下來的時候,算命的說是克母親,我爹本來打算把我過繼給三舅母的,可我母親舍不得。”說著便朝我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到他的父母,不免有些吃驚。
他又道:“我家住在北方……我爹在小學裏教書,我娘是裁縫!”
我道:“要是你爹真把你過繼了出去,你的生活也許就同現在不同了!”
他點點頭,兩人都默然。
半晌,我細聲道:“然後呢……?你怎麼到上海來了?”
然後……“然後”怎樣?他究竟還是他,我究竟還是我,我也不知道要這麼問,要是那時在北平我沒救他,或許我也就不那麼想知道了,即使他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做個小跟班吧?一個團長變成小跟班真太不可思議了,我把話問到這裏,已經到了他那個秘密的邊緣上。我是根本不相信他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我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他如果不願意告訴我,我也決不願意問下去的。而且說老實話,我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我自己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或者比我所想的更壞。而我認識的他隻是表麵上是這樣正直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象。
許正坤把帽子摘了下來,放在膝蓋上,人向背後一靠,緩緩地伸了個懶腰,反問我道:“別人不是都說上海賺錢比較容易嗎?”
他又坐近了一點,他裝出閑適的神氣,無緣無故道:“今天你出去了一天,是不是累了?”
我道:“恩,是怪累的!”他既然說到這裏,我也明白了,他好像是下了決心要瞞了。
我轉過頭去,指著那彎彎,黑黑的走廊道:“你覺得這走廊有什麼特點嗎?”
他想了一想,搖了搖頭。
我道:“你沒發覺它看上去特別的長……”
我又道:“月桐她同我講,也許是這個原因,還是不知道為什麼,無論誰,單獨地走,總喜歡自言自語。好幾次了,我無心中聽見買菜回來的阿媽或是小丫頭,都喜歡在那裏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好像它是專為人‘獨白’而準備的一樣!”
許正坤笑道:“那你說兩個人一同走的時候,這走廊對於他們還有什麼神秘的影響麼?”
我道:“想必他們一定會比尋常要坦白一點吧!”我睜著眼望著他,但在黑暗中又看不出他的臉色。
許正坤站起身來,戴上帽子,緩緩開口道:“但我還得獨自走回去,是不是?”
我笑道:“是啊!那你可仔細點,別在走廊上自言自語的,免得泄漏了你的心事。”不管他是由白入黑,還是由黑入白,有的人可能一直是半黑半白又黑又白。
他並不吭聲,用頭向左方向朝我點了一下:“少揚在那邊。”
我順著他頭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餘少揚他站在那,盡管很黑,但我仍能看得出他的臉很冷,我都不知道他在那多久了,許正坤走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少揚!”
“嗯,你來了?”他回答著,眼睛卻無聲地望著我。
然後許正坤壓低嗓音跟餘少揚講了幾句,然後他就消失在黑夜裏了。
我慢吞吞地走過去,餘少揚卻默不做聲地往回走。我跟在後麵,膽戰心驚,我怕他瞎誤會什麼,道:“那個------,你別誤會,他隻是---路過,我們----”
“他剛才說過了。”他冷著聲道,又橫了我一眼,雖然沒說什麼,但不悅卻表示得清清楚楚。
“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
“他剛才也說過了。”他轉過來,正對我的眼睛,整個上半身向我靠過來。我倒抽一口氣,他的臉幾乎要貼上我的了!熟悉的感覺,我突然間覺得很熱,拉住肩上的衣服,忙別開臉,但他的手卻更快地扳過我的臉。
“看著我!”他命令著,放下手。
我隻好看向他,我竟然覺得有點怕,看著不說話的他,我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感覺,這樣的他讓我感到陌生又震驚!不知怎的,我居然再也無法直視他;匆匆別開臉蛋後卻真切地感到臉蛋在發熱。
抓緊肩上的披著的衣服,我飛快地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道:“你不要跟著我!”
而他也不像以前那樣固執和厚顏無恥了,我叫他不要跟著,他就真的一聲不吭地站一會,然後就乖乖地往反方向走了。
我突然覺得很難過,忍著,過了好一會,我才又悄悄轉過身,看了一眼,他已經不在那裏了。我不知道他剛才看見我沒有,如果看見了,那他就知道我其實在偷偷看他了。我站在走廊裏,看著他走的那條路,看了好一會,也沒看見他,我想他可能走了。天這麼黑,他會去哪裏呢?
外麵一片漆黑,坐在房間裏,姚敬臣他很久都沒有做聲,鍾山耐心地問:“敬臣?”
“真是投鼠忌器啊!”他歎一口長氣,說道,“哪怕我花一筆錢,把這個潑婦趕出門了,報上也會炒翻!”
鍾山說:“你不能讓她自己走?”
“她是不會走,除非她相上什麼男人,帶走一大筆私房錢。這是隻叫春的貓,是騷得受不了,才這麼發雌威大鬧。”他恨恨地說道。
“這可麻煩,住在你的府裏,能相上什麼男人?”鍾山聽了這話,心裏發笑說。
“少揚他怎麼還不過來?”
鍾山回過身來,點著餘其揚的鼻子,說:“挪,來了一會了!”
餘少揚上前叫道:“幹爹,姚叔!”
“你都聽到了?”說著便很曖昧地看了他一眼。
餘少揚是嚇了一跳,辯解說:“我們江湖上的,要什麼女人都可以,就是不會要一個脾氣大的戲子!”
鍾山哈哈大笑起來,“幹爹當然明白,這個貨色不是你的品味。”
姚敬臣卻壓低了聲音,叫餘少揚靠近彎下腰,悄悄說,“給你一個月,讓她迷上你,跟你私奔。”
餘少揚神色不動,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依然彎著腰,卻沒有應聲。
“到外地做掉,一幹二淨,不要露什麼痕跡!”
餘少揚皺了皺眉頭說:“我從來沒有殺過女人。”
“我也沒有。”鍾山插進來說道,“不過現在的女人跟過去的不一樣了,是越來越不像女人了。”他拍拍餘其揚的手背道。
“那就開個頭吧!事後我有重賞。”姚敬臣喝了口茶道。
他看看餘其揚還不是很情願的臉色,便說:“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姚叔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餘少揚想了一下,看了一眼鍾山,說:“我當然聽姚叔的,隻是她未必會對我動心。”
“你對付女人有一套,這我明白,不像正坤,整個一根木頭,你也用不著瞞我。”這時,鍾山大誇餘少揚,“而且你總能讓女人動心而你自己卻不動心,壞小子!”
“可那是姚叔你的三姨太。”
“她現在對我什麼都不是了。”姚敬臣站起來,聲色俱厲地說,“明白了?”
“明白了。那我走了,桐桐和姚小姐這邊誰照應?”
“這你不必擔心,有正坤在,而且生意也在這幾天要成了,她們兩個呆在這裏也不會有什麼事的!”
小繡拿著抹布往房裏進來,她順手關上臥室門,說:“小姐,姚老爺和老爺都過來了!”
“我爹來了!”我抬起頭看著她問道。“幾時來的?”
“好像出了什麼事?姚老板的臉色很差!”
“哦?”
“我在客房收拾,聽到老板他們在說話——”
“他們都說什麼?”我立即把她叫過來,她卻又返回身,把門關緊,雖然這房子裏沒有別的人。
“姚老板說是要餘爺把三姨太——”小鏽看了我一眼,揮手做了一個切脖子的動作。
三姨娘,我臉色都變了,“把她殺了?”
小繡她點點頭。
“有這事?”我走到窗前,房外的柳樹伸入玻璃窗這邊來,迎風抖動,頗有點招搖的樣子。“那到底為了什麼?”
“好像是為了一個姓季的小姐,聽說三姨太好像害她流產了!我也沒聽得清楚!”
季於青,孩子---------流產-----------是父親的孩子嗎?不是大伯,我輕輕地甩了甩頭,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要是是父親的孩子,以他的脾氣,定不會輕饒三姨娘,可能會趕走她,但是他這麼不念往日之情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這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我想著便是滿手心的虛汗。
“那餘少揚他同意去做這種事嗎?”
“這個我未聽明白。”小繡說,“餘爺好像不同意,說是不殺女人!”
一輕鬆,我一笑,“是嗎?”
“不過姚老板好像也說不願意,就不勉強。”
我突然明白了心裏是在為餘少揚在擔心,如果餘少揚他栽到殺人事件中去---------想著我連毛發都是緊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