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想告別 偏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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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次見到父親,我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今天知道他回家來了,我便很早就等在他書房外了,可很久他都沒有要見我的意思。房裏,奶娘她鼓足勇氣替我向父親說情。父親一路保持沉默,奶娘她不知道他會大發雷霆還是根本當沒聽見,越說越囁嚅:“老爺,小姐她是長大啦!大了自然想得也多啦!她也關心家裏的事!畢竟是讀了幾年書----------現在在門外麵,你是不是?”
她是在幫我補好話,也不能編造得太離譜。父親半閉著眼坐在沙發椅上終於發了話:“去叫她進來!”奶娘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趁餘音在耳,趕緊答應。
“小姐,快!老爺讓你進來!”奶娘一開門便壓低了喉嚨朝我招手。“等會好好同你爹說,可別惹惱了他!”
“恩,知道了!”我快跑過去笑著朝她吐了吐舌。父親肯見我,說明還有機會。
我在門外站定,背後的窗子透進秋陽,我穿了件碎花洋裝,罩著毛衣,慢慢進了門,父親看了看我,想了一會兒,問:“這幾天有生意很忙,你一大早過來找我有事?”
我抬眼看父親,知道他是極不願意我再提那事,看著他,他那次生氣極了對我動手那次恐怖的記憶又爬上了心頭,心中很矛盾,我握緊手,對自己說無論如何都要撐住隨時可以崩潰的決心。
我索性自己把自己一些心裏的話先說了,心裏也舒坦一些:“我知道這是說不過去的,或許是我不懂事,鬧了半天還是為找事這件事,爹,我是害怕,現在在家我無所事事,本來是打算等書讀完,回家安安心心等著爹安排,可北平仗一打都把我給攔下來!真是這樣,我現在還小,一直無所事事呆在家,我也難過,請爹也不要為難!”
父親一直不說話,低著頭半天,好像在做什麼決定,在我等得幾乎絕望時開了口:“小溶,不是爹不同意,隻是在這上海我是不放心,而且我的女兒出去…………。”似乎好久,他又說道:
“你想出國嗎?我想了想還是出去好!前些天黃老板的女兒就出去了,當初是錯了,一開始就不該把你送到北平……。到了國外麵總比在這安全!”出國?我萬萬沒想到父親會給我這麼個答案。
我呆站在那,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心裏很亂,隻是很用力地扯著身上的薄毛衣!
“我會幫你打聽打聽到底去哪好些,再叫人把該要的錢送去!”父親從站起身來,穿上鞋,沒看我,喝了口茶清了一下喉嚨道。他話說得不快,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他還是我父親,即使同我這個女兒講話,也不允許他的權威有半點折扣。
在那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我忽地抬起頭來,看著父親脫口而出:“爹,我還沒願意呢!不是,我還沒想好!”
父親他在我麵前站定,出乎意料,溫和地對我說:“那麼,你自己想想清楚,”聲調慢悠悠地,“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畢竟是你自己的事!”
他這樣我顯然很慌,不敢看他,他卻是開心地笑了,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他今天的心情並不壞。“確實還是小孩子!卻是越來越像了!”說罷,他突然望望窗外,口氣裏確有一種解釋,“吃軟不吃硬………。。改天去看看你大舅舅吧!他倒老想到你!”
“大舅!”清晰地知道是我母親的哥哥,但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空白一片,隻知道以前他很疼我,總喜歡讓我把舉得老高老高,嘴裏叫我:“溶溶!”
走到陽台上,眼睛看出去,是灰蒙蒙的上海市的天空。我對於未來充滿不確定感,父親是否真的會說話算話?可出國我還從未想過,突然,太突然,有點不像是父親說出來話!隻要出去我便自由了,那是真的自由?我在問我自己,正如我曾經經曆過的。出去其實沒想象中美好,所以即使有一天我出國了,我也將不再是那個原本的自己了,覺得一切的色彩都不會像從前那樣明晰,就像是窗子蒙了灰。
我沒想再離開,這次我沒必要離開,我隻是想自食其力而已。
還是拿不下主意,我又忍不住找爺爺,剛走到門口,丫頭打起簾子,輕聲道:“喲,大小姐,老太爺剛睡下。”
我衝她擺擺手,低聲道:“知道,我看看就走,不出聲。”我進去在爺爺房裏輕輕地踱來踱去,人影幢幢,我在床邊坐定,伏在毯子上,湊到他枕邊去凝神看著他。“小溶,幾時來的?”他發覺了我,臉上露了一種溫和,笑著道,“剛來!來看看。最近怎麼樣?胸還悶嗎?”“沒事,沒事!”過了好長時間,見我不說話,“怎麼?有心事?”他輕拍著我的手問道。“爺爺,父親他想送我出國,我該去嗎?”我帶點自言自語的味道問道。“他要送你出去?”顯然是十分的吃驚。“有沒有什麼附帶的條款?”我搖搖頭道:“我真是不願意用他的錢!”他聽後便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我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他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細聽,原來爺爺在那裏喃喃說著:“小溶,你想去嗎?別再到外麵去了,別走!別再往外邊跑了!爺爺是真的老了,怕是-------”我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伏在他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隻覺得此刻我的心情就像身下的依靠,塌塌實實的,不再是孤零無靠。我笑了,我盯著爺爺的臉色,因為我深深依賴著他…………。。
下午,按照子謙他不久前提供的許正坤的地址,車拉進一條曲折的弄堂。我付過錢,四下張望,附近小門小戶看起來毫無公館的氣派,但我心裏的忐忑卻是越來越厲害。進還是退,到底該怎麼辦?我是不是瘋了,來找他做什麼?大白天,人家也不一定在,對,我連忙喊住車夫,叫他把我拉到雨繆的住處。
雨繆她今天正好沒通告,見我去了,便換了件便衣連妝都沒化,便同我很開心地出門了。在電車上,她說起和他一起拍戲的一個男主角,介紹道“他姓胡,是古月胡!”我無由地驚喜讚歎:“啊!他長得怎麼樣?Ancientmoon,這麼好!好像他這個人身上都發出一種朦朦的光!”她大概覺得被我形容得很迷人,自己聽著莫名其妙的一陣不滿,問我道:“小溶!中國有這麼多好名字,為什麼爸媽給我取雨繆?每次我聽到“預謀”我就會想到我自己!”
我詫異地說:“我不覺得,我覺得挺好的,你不是已經改成曼玲了嗎?”
她煩惱地說:“我是一點也不喜歡現在這個名字,實在是俗氣!”
我用上海話一念就笑了,的確是有點,可再一念自己的發現是更俗。
她正在那抱怨,忽然仰頭瞪著後麵一個高大的貼她站立的男人說:“先生你記住啊,下次吃大蒜坐電車要帶口罩啊!下麵的人空氣很不好的呀!”那男人愣著漲紅了臉,不知所措,我低頭看著腳尖,想笑又不敢。
逛了一會兒,我們臨時決定去看電影。我這樣做是刻意要找點事做,我像是專注在電影裏,但又像是在想著今天下午要不要再去找許正坤?萬一空跑一趟,去了我又是有什麼理由找他呢?我身邊的雨繆卻是很投入,千方百計地避過人家的腦袋看見字幕。別人左搖右擺,她也得跟著左搖右擺。有時還會抗議:“哦!Please!他到底要靠哪一邊?”
我很清楚地知道她在電影的故事裏,而我不完全在。
看完電影天黑透了。黑夜的馬路上,我與雨繆大步走著,她邊走邊問:“小溶,你說他們在銀幕上的接吻是真的嗎?”我笑道說:“虧你還是拍戲的?你說呢?總得嘴唇對上嘴唇吧!現在把頭偏過來一邊遮住已經過時了!”雨繆厭惡地叫道:“就因為我是演員,所以我告訴你!那真像動物一樣!很討厭!很不幹淨!”我奇怪地看著她,她對這類的事應該顯得老成世故,怎麼還大驚小怪的。
雨繆又說:“我懷疑,這樣惡心的事,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想看,電影要是沒有兩個這樣的畫麵,觀眾一定要退票把錢拿回來,對吧!”
我忍不住笑著說:“那到也不是,其實中國的男女一直以來也都是不太接吻,以前的男人寧願拿嘴去啜女人的小腳!覺得那味道更好!”
雨繆聽後便笑著失聲叫道:“怎麼可能?我要是穿一天皮鞋我都不敢聞我自己的腳,下雨天穿膠鞋更可怕!”說完我倆便一起笑了起來。“好了,不和你扯了,我要回去了!”我說道。雨繆立刻抗議,因為我去時答應要送她回家。我抱怨說:“電影你是看得津津有味的,今天不能算是陪我啊!而且夜裏真的很冷,我都覺得我要傷風了!”
雨繆她連忙搖頭說:“不會啊!這風多好,吹了精神更好!這樣走路說話很好啊,是你自己說你願意晚一點回家的!”
我不吭氣,我是打算要晚一點回去,那是因為要去找個人,隻是我沒有告訴雨繆。想了一下,我假裝挖苦她說道:“我常認為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但現在發現還有一個能跟我較量的,就是你了!”雨繆聽了不以為意,笑著說:“那是一定的,所以我們才會變成好朋友!”
我又思量著說:“對!可是朋友起碼要對彼此有良心!請你想一想我們兩家東西各一邊,又不同路。現在我陪你,待會兒回去路上隻有我一個人,電車擠不上,三輪車又太貴,我又沒工作,我要是你男朋友,頂著風送你也就罷了!可我不是!除非你替我出車錢,要不然我就要轉頭了!”這個方案雨繆她倒也同意,隻是有些細節還需探討,秋風中兩人錙珠必計地認真算計著往前走,仿佛又回到了在北平學校的日子,隻是缺了個人。
遠遠的,我看見他家弄堂樓門前亮著暈黃的燈。
許正坤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他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白手帕,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他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他是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找他。
他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姚小姐!”我道:“冒昧得很!”心裏很慌張,他一愣,連忙說:“快進來,請坐罷。”“不用了,不用了。”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他忽然跑了過來,有點尷尬地說:“對不起。”便從我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我因為要避免多看他,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他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鬥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深藍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床單,被子是疊得十分整齊。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麵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鏽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上麵堆了幾本書。
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他的房間,我是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起先也不過是覺得好玩,可再一想,隻覺得他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過日子的,不像我的家,就像是增榮他們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是一點人氣也沒有。
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他桌上有個相片架子,便想伸手拿過來看,這時見他經過,便也沒伸手!順著他去的方向一望,隻看見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正“嘟嘟”煮著,我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許正坤他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親戚從鄉下帶給我帶來的年糕——”我笑道:“聞著真香!”他也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嚐嚐,可能沒聞著好吃。”我也不推辭,笑道:“我倒是餓了。”他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隻有一個。”遞了給我,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我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他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我道:“不要,大碗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他在用調羹替我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許先生,有封信是你的!”他拿了信進來,一麵拆著,便說:“大概是家裏來的。”我笑道:“哦。”他似乎想起來什麼問:“你這麼晚怎麼來了?”我沉默著,想著該說出個道理,但我竟然沒想過為什麼,好像來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我怎麼會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沉吟半晌笑著說:“因為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一個能說上話的人了!誰見幽人獨來往?孤鴻縹緲影。再說你也從來沒邀我來坐坐,我隻好自己來了!”看著他,又低頭緩緩地說:“況且,我又想到我可能會離開這裏!我走了就算想來攀你的樓,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任性!”他一聽,一個用力,那年糕的湯汁是濺了他一身。我道:“噯呀,怎麼了?”連忙站起來,掏出手絹子幫他把衣服上擦了擦,我紅著臉替他擦著,道:“怎麼這麼粗心!”他從我手中接過,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算是被我給毀了!”我也不做聲,隻管低著頭,好一會,他並不看我問道:“怎麼?你打算去哪?離開這要去多久?”我其實就在這幾分鍾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隻笑了一笑,他便也沉默了下來。
忽然低頭,湊近小腿肚看著,我臉上滿是懊惱,我的玻璃絲襪磨破了。那懊惱是真懊惱,對一雙玻璃絲襪的疼惜是擺在臉上的。他從我那要緊的認真計較中感受到另一種滋味,問道:“玻璃絲襪一雙該要多少錢?”我聽後笑道,:“這不幹你的事,不用賠給我的!”
他也笑了,突然間問我:“北平城打仗的時候,我在北平,你在哪裏?"
我茫茫然瞥了他一眼說:“在北平。”
“往前推五年,我剛畢業在南京,那時候你在哪裏?"
“上海。”
“再過一年我在上海,你在哪裏?”
“我還不知道……。”
“可是現在,我在這裏,你也在這裏!”他說得這樣平直清靜,我怔然抬眼,那句話已經不可捕捉,但餘音仍在空氣中,他突然伸出一隻手按住我的手,我掙紮著婉拒,這一觸我們兩人都一下僵住了,我清楚地知道這一步越過了就再也退不回來。他臣服地低著頭,一隻手攤開在我麵前,他要我自己的心意。我輕輕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兩人的手指交迭著,一會,我抓起他的手,看了一會,又看著自己手。他笑道:“你在看什麼?”我道:“我看我有沒有螺。”他湊過頭來問道:“怎麼叫螺?”我道:“你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他便攤開兩手伸到我麵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我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他聽後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我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的人,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他笑道:“哦,怪不得你今天把襪子給弄破了!”我隻是笑笑,他突然又握住了我的手,道:“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是抓緊了決不會撒手的。”我覺得心裏有塊東西漸漸融化了,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突然,樓下有一隻鍾“嗆嗆嗆”地敲起來了,我看了看手表道:“噯喲,到七點了!我要回去了!”他坐在對麵望著我,忽然喊我道:“水溶。”我一個吃驚,微笑著道:“嗯?”他又道:“小溶!”仿佛有什麼話說不出口,我把頭低了一低,收拾著準備走,道:“嗯?”他又說:“水溶!”我停住了手抬起頭道:“啊?怎麼?”他卻笑道:“沒什麼。我隻是叫叫你。”我不由得向他瞟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他卻道:“我叫的本來就多,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樣叫你的。”我的臉一下紅了,才想起來,輕聲笑道:“真的啊?可你總叫我姚小姐!不行了,我真要走了!”“再等等,我送你!”他站起身來。“不用送,我叫輛車回去就行了!”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隻和他說了聲:“你就不要出來了!真的,不要出來!”他一聽,便站在那停住了。我微笑著,幫他一帶上門,身體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正坤!”隻覺得灩灩的笑,不停地從眼睛裏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走下樓,又對著樓梯輕聲叫道:“正坤!正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