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我並未和往常一樣，和紫環散步聊天，而是進書房整理我的書稿。我讓紫環先讀一遍，她不認識的字寫出來，我在旁邊說明是什麼意思，讓她揣摩著寫上繁體。她的字寫得很好，我問她：“姐姐也讀過書麼？”
    “家父是犯官……”她低聲說。
    我見她難過，安慰她：“英雄不問出處。不是姐姐的錯，姐姐不必覺得難為情。”
    她感激地抬頭看我，眼裏露出溫暖的神色：“這麼多年了，我早就不難過了。家父犯事後，我就入了妓籍。青樓姐妹，哪個沒有一部血淚史，大家五十步不笑一百步。難得妹妹竟也這樣想。除了沈大哥，妹妹是第二個不對我另眼相看的人。我相信妹妹的真心。”
    “這有什麼，”我笑道，“我也相信姐姐。”
    我不敢擔保我說的這話有幾分真心，她的話也未必全部出自肺腑，大家彼此彼此。
    她有幾分怔忡。我偷眼看她，她似乎猶豫不決，欲言又止。我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剛才，沈大哥用信鴿給我傳信……”她似終於想好了，笑著對我說：“沈大哥似乎對妹妹……”
    “哎喲！”我聽她終於提起這件事，心裏豁然開朗。她終究不枉我看重她，果然待我真誠！然而我卻不忍為難她，於是驚叫一聲打斷她：“都怪我！這幾天與姐姐廝纏，竟忘了去提親！可是大哥催來了？沈大哥對姐姐可緊張得很哪！”
    她有些錯愕，白了我一眼，道：“你明知道……”
    “明天就去，明天就去！”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得讓老秦去置辦一番，不然明天就要空手去了。”
    “妹妹！”她重重地叫了一聲，跟著站起來。
    “怎麼？”
    “你真要這樣荒唐下去麼？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男兒打扮，為什麼連結義兄弟都要隱瞞身份。想必妹妹有妹妹的難處，妹妹能走到如今這步，姐姐也佩服得緊。隻是，妹妹還要瞞多久，當真這樣假鳳虛凰過一輩子嗎？”她正色對我說。
    “誰說要假鳳虛凰過一輩子了？”我笑道：“我還怕耽誤了姐姐的青春呢。”
    “姐姐我已是殘花敗柳，不足為慮。隻是妹妹還年輕，莫要辜負……”
    “我打算好了，將這幾部書稿刊印成書，用賺的錢盤一座客棧，”我道，“到時候相公我是老板，娘子你就是掌櫃。我早就想好了，客棧的名字就叫‘紅塵福地’！哈哈！”我撫掌大笑，“這麼風情萬種的老板娘，可要招來多少客人哪！”
    “姐姐跟你說正經的，你別跟我胡鬧。”她不悅道。
    “誰胡鬧了？”我亦正色道，“到時候姐姐看中了哪位客人，隻管跟他私奔了去。若是舍不得妹妹，咱倆還在一處，看中了哪個男人，嫖他便是！”
    她又驚訝又好笑：“你個小蹄子，倒似見過多少男人似的，越發說得瘋了。”
    我忍不住大笑道：“隻許男人嫖女人，不許女人嫖男人麼？咱們偏要開它個先河！”
    她看著我豪情滿懷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笑過之後，又拉著我的手歎道：“妹妹，姐姐從未這樣開心過。”
    “我也是呀，”我衝她擠眼：“咱們這樣算不算‘天作之合’？”
    她又捶我笑道：“你從哪裏學來這些歪理瘋話？一句句倒說到我心裏。”她又輕歎一聲：“你倒不愁，姐姐可愁死了。你可知道沈大哥那天為什麼帶我來麼？”
    “不知道，”我老實說：“我隻知道，即使我不開口留下你，他也會開口讓你留下。”
    “你……都知道？”她盯著我，看我的神色，臉色頗緊張：“那你還……”
    “我要與沈將軍比眼力。他隻知姐姐聰明機敏，我卻看出姐姐是位俠女。”
    “‘俠女’二字不敢當，”她見我臉色如常，又聽我如此評價，頗有一絲愧色，“若說俠女，妹妹才是當之無愧。”
    “女是女，俠卻不俠。”我謔道。
    “妹妹，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麼？還是沈將軍根本就疑錯了？”
    “他疑我什麼？”我笑問道，控製著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他疑你是南夷公主……”
    我正欲問個明白，忽聽老秦在門外說：“公子，王爺來了，在前廳等公子。”
    我驚愕又慌亂：“他怎麼又來了？”
    紫環抿著嘴衝我笑，偷偷對我說：“妹妹想要多嫖幾個男人，怕是有人不許。”
    我顧不得跟她鬥嘴，急急往外走。
    蕭靜遠坐在客廳裏，舒舒坦坦坐在椅子上。我一見他臉上的笑容心裏就敲起小鼓。
    “蕭大哥，這麼晚來有什麼事麼？”我心裏不耐煩，口氣便有些衝。
    “沒什麼事，來看看你。”他不介意地衝我一笑，“你猜皇上剛才召我去有什麼事？”
    “這我怎麼知道。”我勉強微笑著坐在椅子上。
    “皇上指為我指婚。”他笑著說，眼睛卻盯著我。
    “怪不得蕭大哥滿臉喜色，恭喜大哥要娶新夫人！”我心裏暗道，你高興了便半夜三更跑來嚇我麼？口裏卻關懷地問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沒打聽。我拒絕了。”
    “哦。”我倒詫異了。不是太興奮了跑我這兒來的，那是為什麼專門跑來告訴我這件事？
    他站起來，在房裏踱了幾步，突然問我：“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拒絕嗎？”
    我還真不想知道呢。
    我一笑：“大哥不是正要告訴我麼？”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我麵前晃得我心神不寧，卻久久不開口。我正欲隨便說點什麼，他卻在我麵前停下了：“雲弟，為什麼我一天不見你便覺得心裏很難受？前幾天我很生你的氣……”
    我冷下臉。
    “今天一見到你，就覺得很開心。”他似未察覺我的不高興，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的俯下臉來，一點一點朝我逼過來。
    為什麼他總是喜歡這樣！我有心跟他硬扛，可他臉上又露出了下午那種高深詭異的笑，他的鼻子都要碰到我的臉了，我的心發慌，別過臉去。
    他將雙手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俯著身子就這樣盯著我。
    完了完了，他一定看到了，他認出我就是柳冰了，怎麼辦，怎麼辦，我的美好未來，我的“紅塵福地”，我的江湖……腦中突然浮現沈輕鴻的臉。
    絕不！
    我的心跳漸漸平靜了，從容轉過頭來，對蕭靜遠說：“王爺，不要忘了，我是沈將軍的義弟。王爺這樣輕賤我，又置沈將軍於何地？”
    他似未料到我說出這番話來：“輕賤？”
    “王爺此刻不正在輕薄我麼？”我冷冷道。
    “你……”他的眼裏疑光一閃，輕聲問我：“你喜歡沈輕鴻？”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我敬沈大哥是位情深義重的男子。”
    “你是嫌我姬妾眾多？”他問。
    “王爺說笑了。王爺的家事豈容雲某置喙？”我硬著頭皮不理他話時的含義。
    “雲某。”他學著我的語氣，重複道。“沈輕鴻若是知道你欺騙了他，會怎麼樣？”
    我正琢磨他話中的意思，他已一手拉掉了我的頭巾，頭發瀑布一樣披散下來。
    我冷冷盯著他，他也呆呆地望著我。我看見他眼中我的影子，蒼白的臉，烏黑的頭發披在雪白的衣上。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他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臉，喃喃地說。
    我被他逼得緊緊靠在椅背上動彈不得，腦子裏卻飛快地運轉。
    “你是怕我得到了你又冷淡你麼？不會的。若是一夜情的柳冰，也許會，但我又認識了雲自在。她對我說‘易得無價寶，難尋有情郎’，她還說‘世間種種皆可負，唯不能負了一顆真心’……”
    “王爺有資格說這話麼？”我終於放棄了繼續扮男子的念頭，專心以柳冰的身份對付他：“府中的侍妾，王爺對哪一位做到了？或者都做到了。隻可惜，”我冷笑一聲，“我要得，便是完整的一份；若是零零碎碎的施舍予我，不如不得。”
    “府裏的侍妾，隨王妃處置。”他感覺到了我的退步，眼裏更多了一份溫柔。
    王妃？我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