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旅館外停罷，開門的侍者替裴克夫人付了車資。
    “真的很感謝你，維克多。”她知道，如今落魄的自己一個朋友也無。
    “這並不需要謝，夫人。”
    “知道麼，你總是這樣忠實可靠。”
    “事實上，能夠幫助像您這樣美麗又善良的女士，是我的榮幸。”
    對方彎腰紳士地吻了她的手，然而看到纖細無名指處僅剩了一圈淡白色的戒印，欲言又止的樣子。
    “請說，我親愛的維克多。”
    “您委托我處理的鑽石項鏈，我已經找到了買家。所以我想，夫人，您不需要賣掉您的婚姻戒指。”
    她笑起來的時候，盡管保養得當的肌膚依然細膩無比，眼圈卻還是有了漂亮的弧紋。
    這令維克多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張海報。背景是燈火輝煌的國家大劇院，女歌唱家戴著朱麗葉的精美頭飾，純真的麵龐上星眸如此明澈，僅是微笑著的半個側影，便已引無數人墜落其中。
    回過神，發現裴克夫人已步至升降梯。
    於是忙不迭上前，殷勤地按下電鈴。
    鐵門開啟後，裏麵唯一站著的人卻遲遲未走出。
    於是她略抬眼，僅是霎那間的四目相對，她又下意識垂下頭。
    別誤會，那人並不麵貌猙獰，也不是目光放肆。
    她隻是很快意識到，這個穿著厚實長風衣係同色圍巾的年輕男孩，正是下午咖啡館裏看到的那個彈奏者。
    而他所彈出的，是一首對她來說獨一無二的曲子。
    對方看來仍是不準備走出，於是裴克夫人進入了電梯。
    “您好，夫人。”
    很怪異地，空間閉合後，男孩似乎才想起禮貌地問候。
    “您好。”
    “請原諒，我似乎見過您。”
    她不禁失笑，男人方式的搭訕並不適合這個年紀的孩子，然而轉過頭，看到他明亮蔚藍色的眸子，又有些啞然。
    他的眼神異樣認真。而且，她莫名覺得，裏麵閃動的光芒並不如他的年齡一樣簡單。
    於是她別開了眼。
    “對不起，我冒犯您了麼？”見夫人不回答，對方繼續道。
    想了想，她答：“不。”
    下一刻，令她訝異無比的是，男孩突然上前一步，俯下修長的身軀。
    他對她行了老式的吻手禮儀。
    這自然是極唐突的。
    所以她立刻很是不快地抽回。
    “請原諒，夫人，我們錯過了一個機會相識。所以我希望彌補。”
    她並不言語。
    “今天下午，我在維也納咖啡館見過您的樣子。不得不說，在所有人裏麵，您是最美麗而特別的。可是很快，您就不見了。”
    這番年輕男孩對一個中年女人的由衷讚美並不讓她覺得愉快。
    “很遺憾，我無意認識你。”她直截了當。
    他為之很受傷的樣子，垂下了纖長無比的眼睫。
    “。。。。。。我，令您討厭了麼？”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
    隻不過是一閃而逝的瞬間，自男孩漂亮的眉骨、鼻梁，微抿的薄唇一路向下，那細膩絲綢一般的雪白脖頸上滾動的喉結，令她想起某個極遙遠的日子裏，黑色華麗三角鋼琴上散落的圓潤珍珠。
    她抿出了淡漠的笑。
    “不。你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
    “孩子”一詞吐得很慢。
    果然，在對方一瞬變僵的神色中，她迅速地按下電鈕。
    隻見不知何時電梯已經停住。
    她毫不猶豫地走出了有他的空間。
    晚餐時間，餓著肚子的裴克夫人接到了邀請信——
    一頓法式大餐。淡藍色漂亮書箋背後，還有一隻精致的紅色絲絨盒子。
    隻一眼，她知道，那是自己委托維克托賣掉的鑽石項鏈。
    她不知是哪個別出心裁的男人在追求如此潦倒到近乎絕境的自己。
    如果在過去，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拒絕。
    可如今她的丈夫已經名存實亡。而女人，總是要無奈地活下去——
    隻要那個人不是檢察官！
    仔細打扮一番之後，她懷著異常複雜的心情來到了約定中的餐廳。
    侍者優雅地彎腰，圓潤的問候悅耳至極。
    她由於太久未使用而法語近乎生疏。
    恍惚中，突然感到一陣不可思議的昨日重現。。。。。。
    二十歲那一年，茱莉亞以主角身份的首場正式演出堪稱完美。
    謝幕的時候，觀眾毫不吝嗇將如潮掌聲送給了這個漂亮而甜美的新麵孔。
    “我敢說，明天的音樂評論一定是，一顆璀璨的歌唱家新星就此誕生！”平日嚴肅的劇團負責人竟也激動的眉開眼笑。
    她卸妝時始終難以抑製笑容。而舊日的女主角賈斯汀今夜如此沉默。
    藝術，是美好的，但也是殘酷的。
    並不是嗓音優厚的賈斯汀已經衰老，而是青春如此短暫。稍不注意，便榮譽比容顏更加易逝。
    她如同不敢相信仙女魔法的灰姑娘一般，克製不住要偷偷跑去劇院的巴洛克天台、獨自品味一會兒欣喜。
    首都布達佩斯的天空這樣廣闊。漫目星辰如此璀璨地低垂至頭頂，伴著寒冷的夜風投下億萬光年。遠處，高聳的哥特式塔樓淹沒在燈火中閃耀。
    “這裏很冷，小姐。”
    一個聲音在背後說。
    她驀地轉身。
    隻見旖旎的天幕下，古典式的石刻圓柱旁倚靠著一名年輕學生打扮的男子。隻不過，他的頭發很長，卷曲地垂至修長完美的脖項。
    那一瞬她不知為何想到了布達宮殿裏陳列的雕塑。漂亮，冰冷，日夜不變的憂鬱。這不符合社/會/主/義的官方審美。但她知道，最近一段時間，來自西方，尤其是法國的新浪潮運動在大學中異常流行。
    陰暗中，那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茱莉亞——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衣裙，長長的卷發在風中分散開來，遮掩著纖細的身材，如海藻一樣飄飛。下麵是一雙羅馬鞋，裸/露出白玉般優美的足趾。
    他似乎怔忪了一會兒，然後呐呐地開口：“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來。。。。。。您是剛才那出劇的歌唱演員？”
    待他走到近處，她發現他容貌異常英俊。甚至超出她所認識的所有。這讓她為自己的心情有些警戒，自動地退後保持了距離。
    對方很主動伸出手：“安德拉許·菲洛，很榮幸認識您。”
    她立刻想到本國曆史上那個有名的安德拉許伯爵，英俊的絞刑犯，奧地利皇後伊麗莎白的知己，以及使匈牙利獲得空前獨立地位的民族英雄。
    她無來由地想笑，略垂了眸掩飾。於是發現，他有一雙充滿藝術家美感的手。指節如此修長，而光亮的甲略短禿，前端整齊圓滑。職業因素使她熟悉這樣的特征。
    “您經常彈鋼琴。”然後聯想到他藝術化的學生裝束，她抬了眼，“也許您就讀於音樂學院。”
    “你很聰明。”他已經自動使用了親近的“你”，露出朋友般的微笑。“我是作曲係。”
    十一月的夜風實在寒涼，安多拉許忽然將自己的夾克外套脫下，披上了茱莉亞秀美的雙肩。她想要拒絕，但他卻已經自顧紳士地將之圍好。然後，他退開了有禮的距離，與她並排，雙手把著天台的鐵欄杆攀談起來。
    “。。。。。。您的法語不好，這影響了剛才那出劇中您歌唱時的一些微小細節。但是，你的聲音是我聽過最動人的。”
    “謝謝。”她不動聲色地道。
    “但是，為什麼你對著一個仔細欣賞您歌聲的普通觀眾，此刻卻不肯露出笑容？”
    她標準化微笑了一下。
    “很美。。。。。。可惜並不是真心。”他黑夜般深邃的漂亮眼眸仿佛有種穿透人心的魔力。
    “今晚你收獲了如此巨大的掌聲，不是應該很開心麼？”
    她並不回答，而是將話題轉到了不足之處。
    “實際上，我不太懂得法語。我隻會對照音節一點一點地背誦和練習。好在隻有一首歌需要用外語演唱。”
    “我們學校有初級法語課。”
    她有些不明所以。
    “我可否邀請你，美麗的夜鶯小姐，陪我去上課？”
    她翹起了粉唇。“我很忙。”
    他盯著她，不失幽默地慢慢道：“我想我也是。”
    然而兩個自詡“很忙”的人，今夜卻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劇院最僻靜的天台，吹著冷風獨自品嚐各自的心情。
    慶功宴很快就要開始。茱莉亞自前所未有的高度放眼，看見多瑙河邊的大道上已經停駐了未婚夫的黑色車子，墨黑色的水麵倒映著燈火一片斑駁而迷離。
    當她脫下外套跑向樓梯，安多拉許在背後喊道：
    “你願意去嗎？”
    她沒有回頭，但是瀑布般秀美的長發輕輕搖蕩了兩下。
    “無論如何，茱莉亞，我會再來找你。”
    她自他的視線中走向了早已等候在劇院門口的中年男人。
    談不上美或者醜，他隻知道，擁抱她的那個人，氣質威嚴。
    --------------------------------------------------------------------------------作者的話：“安多拉許”是一個不常見的翻譯，更常見的是，茜茜公主裏的“安德拉希”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