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
    孟婆作為我的前輩，告訴我不必對那些心存癡念的人作過多的規勸，人各有自己的道路要走，這一世的末尾，你勸他勸得聲嗓盡啞，孟婆湯下肚後片刻，他又會與那人世的紛紛擾擾一起糾葛，直至重蹈覆轍。上一世他愛得海枯石爛的那一個，到這一世或許是天生的宿敵；而這一世他愛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個，上一世或許處處與他針鋒相對——所以麵對地府的一切，我要做的，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聽眾，許他們最後一場痛心疾首的演說。
    人，或許就是這樣不知反省的動物。因而“吃一塹長一智”這類話，不過是在聖人之間說說罷了，凡塵之中太多的俗夫子，酒肉魚蝦，暖床美人，才是一輩子的追求。
    我入地府之後，曾見過上一任冥主，司徒玉，人如其名，那個高坐於冥重樓“陽九九”，接受眾鬼跪拜的儒雅男子，永遠對人保持著淡然的微笑，他外貌來看不過與閆霧藍差不多的年紀，我第一次見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美麗的少年，如同明玉細琢，一身無暇。他將生死簿的雜事授權於我，姣好的眉眸如同星辰：“你叫扶桑。”
    那時候司徒玉的病情已經不輕，流言四起，說是冥主天劫乃至。他的語氣沒有波瀾，似乎隻是在向我確定這個名字的正確性。我朝他點了點頭，然後恭敬地行下跪拜大禮。司徒玉輕笑著讓我起身，微微地清了清嗓子：“扶桑，你認為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扶桑愚昧。”
    他在那高座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曾以為，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享樂，想來苦短幾十年，笑著或是哭著，都是那麼幾十年。”
    “司徒大人有什麼遺憾麼？”我垂下頭，輕聲問道。
    他的語氣聽著不甚落寞，似乎還帶著一絲嘲諷，“年紀大了，多多少少看得清年輕時的幼稚呀。”我曾聽孟婆說過，冥主生前是位陰陽風水能手，就是這麼一個看似明潤如玉心平氣和的人，一手之力翻雲覆雨，鑄造了那個屬於阿房宮的不滅噩夢。
    後來，我在鬼卒的閑話中漸漸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直到那個讓冥界之主惺惺念念兩千多年的姑娘出現在“陰九九”，我站在森羅寶殿的紅柱子後默默地看著崔水銀與那些入侵者唇槍舌戰。待崔水銀回到生死輪的時候，她用一種半壓抑的語氣對我說，司徒大人的天劫過了。
    冥界在經曆了司徒玉兩千多年的統治之後終於易主，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眾鬼拜謁新任冥主之時，那張熟悉的臉就這樣毫不遮掩地出現在我的麵前。陽九九的姓氏銘碑從“司徒”改換成了“閆”，我努力壓製住自己聲線的顫抖，規規矩矩地喊出那一聲，恭迎冥界之主。
    “扶桑。”眾鬼退散的時候他還是喊了我的名字，我顫了一下終究是沒敢回頭，隻當是沒有聽見繼續向前走，卻沒料到他直接從高座上跑了下來，如同活在人世那會兒一樣，毫不忌諱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一發力，將我扳向他的正麵。“扶桑，過來——你難道不想我？”
    閆霧藍終究是閆霧藍，來來去去那麼久，從人變成鬼，那頑性倒是一丁點都沒有改變。
    我朝他撇了撇嘴角：閆大人如果沒有什麼要事，扶桑還有事兒，得先回陰九九去。
    他似乎很不領情，時隔陰陽，時隔多年，俯身的那一記唇印，依舊是熟悉到讓我心口一裂，可你不知，閆霧藍，若你有這來生，若你飄渺於忘川，扶桑還可與你執手；但事實卻是，你坐上了萬鬼之主的寶座，而扶桑與你，從此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