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似水流年 第七章 校園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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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我六歲。上小學一年級。我的母校是桂溪一校,解放前這裏不是學校,而是一座寺廟,據說香火還曾經十分鼎盛,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家鄉的幾座小學都是由寺廟改建的,包括我妹妹金魚後來就讀的師範附小都曾經是鼎盛一時的廟宇。
寺廟是早已經麵目全非了,隻餘了兩幢危樓,其餘的房子都是新修的。危樓是一樓一底的磚木結構式樣的老屋,走廊,柱子,樓板,全是木頭的,窗戶和門都是極具古意的,雕刻著精致的窗花,還保留了當初寺中房舍的原樣。危樓前後都是花園,我們那時常能在園子裏撿到一些刻了字的石磚,不知道是從哪幢樓裏拆出來的。園子倒也並不荒蕪,很植了些桔樹,草坪也很肥美豐碩,葡萄架上的葡萄成熟時更是惹得我們一般毛孩子眼巴巴的。但是因為園子太大樹太多,平常又鮮有人至,所以危樓在晚上便顯得有點陰森鬼氣。到傍晚的時候,這樓與前後的園子便像極了《聊齋》故事裏的那些鬼怪狐仙時常出沒的場所。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全年級四個班換到了這兩幢危樓上課,那時一到下午放學,同學們便一哄而出,從來不敢在教室裏逗留,做清潔的同學手腳並用,動作神速,總能在五分鍾內就把教室門關上逃走,有時我做清潔時動作慢了,或天黑得早了,穿過園子時我總是膽顫心驚,唯恐碰到那些溜出園子來玩耍的鬼們狐們,若是聽到園子裏有些什麼風吹草動,便撥了雙腿兒跑得飛快,一直要奔出了校門口才敢停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兒。
我上中學時那兩幢危樓就拆掉了,從此這座寺廟小學裏所有的古跡都湮滅在曆史的長河裏,懸在危樓上的那口大鍾不知道被人搬到了哪裏,那園子還留著,也唯有它與寬大的操場上的那棵樹齡上百年的老榕樹可以為這曾經的廟宇作一個時間的見證。
我極喜歡操場上的那棵榕樹,春天的時候,那樹出芽兒時會脫出一層淡紅色的薄皮兒,跟柳絮兒一起輕輕悠悠的在半空中飄蕩,紛紛揚揚的,像下著花瓣兒雨,人站在樹底下,或靜立不動,或轉圈兒,或追遂嬉戲,都是一種美麗的風景。地上往往積了薄薄的一層,一眼望去嫩嫩的,極養眼。這葉片兒是可以食的,撿來洗淨了,塞到嘴裏,有股酸酸澀澀的味道,滋味並不怎麼好,但還是有很多孩子在樹下撿,也許他們貪戀的並不是這葉片兒的滋味,或許,是這美妙的時光,或許,是這美麗的景致。
學校後操場的盡頭有一片梧桐林,春天盛開淡紫色的喇叭狀的花朵,花萼有許多同學拾來,用棉線穿成手鐲,戴在手上,不見美麗多少,卻十分得意。樹林後麵植了一大排生長茂盛的夾竹桃,主要是用來遮住那裏的一排廁所。廁所很長,背對背的修了兩百多個蹲位,對半兒隔了,左邊歸女生,右邊歸男生。廁所臭氣熏天,即使在梧桐樹開花的時候也不能抵擋住那熏得人眼淚直流的臭味兒。當我拉屎時可以看到便池裏密密麻麻蠕動的蛆,白白胖胖的,便確信蛆是由屎來喂養的。屎掉下去時會四濺開來,發出“撲通”一聲響,我老是擔心那蛆會隨著屎濺上來,沾到我的屁股上,這種設想常常會使我大汗淋漓。那蛆兒調皮,時常經曆千辛萬苦爬上岸來,在你腳邊晃來晃去,我的腳就隨著它的步兒反向挪動,我很是驚奇那蛆兒從那麼髒的屎坑兒裏爬出來,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全身上下仍是白生生的,幹淨得很,不見一絲糞便的蹤跡。蛆兒少的時候可以躲,多的時候當然隻好憋住屎尿了,有一年不知道是天氣特別適合蛆兒生長還是怎麼的,那糞坑兒裏的蛆發瘋了一般往岸上湧,以致地麵兒沒有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一眼望過去,遍地密密麻麻白茫茫的一片,全是胖乎乎的肉蛆,很有些還我河山的義勇軍的氣勢,校方誅殺了三日,險勝,蛆們慘敗,潰不成軍,據說至今也未有能力恢複元氣再舉行一次這樣的壯舉。
那梧桐林於我是十分神秘的,幼時看過一個神話,據說梧桐樹是鳳凰憩棲落腳的地方,童年的我對所有的神話和傳說都信以為真,我相信石頭裏會蹦出一個胖娃娃;相信龍王的女兒會變成鯉魚遊到小溪中玩耍;我會在臘月廿三給灶王爺端上貢果子,唯恐他上天說了我家的壞話;我還會常常傻傻地坐在梧桐樹下,仰著頭期待著百鳥之王的鳳凰從天而降,那場景一定美極了吧,它披著五彩繽紛的羽毛,踏著彩霞而來,高貴而矜持地立在梧桐樹上,閃閃地發著金光。
教師內院有一口古井,據傳乾隆皇帝曾遊曆到此,取過這井裏的水來煮茶,故這水就香豔名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這井卻因了這位皇帝的名氣大大有名起來,學校專程在這古井後麵立了塊碑,據說這井還是縣級重點保護文物。水倒還清,蹲在井邊,有時還能看到一兩尾小魚兒。但是早沒有人取水來食了,倒是時常能見老師們在井邊刷鍋洗碗,洗衣曬被,水井周圍汙水囤積,也沒見哪位老師把它當重點文物來特別保護過。
這教師內院是學校老師的住所,我的第一位班主任是位姓盧的女老師,也住在這大四合院兒裏。這盧老師當年已經有五六十歲的年紀了吧,臉長長的,很瘦,喜歡穿淺藍色的硬綁綁的布料做的衣服,看起來十分精明。她在斥責不用功的學生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懶得曬蛇吃”,我那時常常會幻想那蛇怎麼會曬得熟喲?即便是把它放到瓦片兒上不停地翻來翻去,也曬不熟它的呀,用柴火架起來燒熟還有可能。而且,既然他都肯去曬那不可能曬得熟的蛇肉了,還會懶麼?
這位盧老師於我的記憶僅止於此了,她隻教我們到二年級就退休了。三年級上我們班換了一名班主任,也是位女老師,姓李,我對這位老師的記憶實在不好,前文已經略有所及,這位老師會一項特技,她在台上講課時若發現學生開小差了,便會扔一截粉筆頭過來,準確無誤地彈中你的腦袋,次次命中,絕不落空,令我們心生畏意,調皮的男生更是對她這項絕技大為傾倒。這位老師還有個嗜好,喜歡沒收學生的玩具,有次我從祖母的衣櫥裏翻到一串兒銅錢,大概有一百多枚,放到書包裏被同學看到告訴了這位老師,她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請我交出那串銅錢兒,還讓我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書寫了些什麼我是一點兒也記不得了,但我真的以為犯了天大的錯,在父母麵前自是緘口不言,有時祖母納悶兒地自語道,“我這櫃裏的銅錢咋不見了?”我更是嚇出一身冷汗,這位老師後來也沒有把那串銅錢兒交還給我的父母,它的下落,終不得而知。
我在《石榴花開》裏提到的一位教數學的徐老師,亦是令我印象深刻的。此公當時四十多歲的年紀,前額又禿又大,長得白白胖胖,人很精神。我入少先隊,就是他領了宣誓的,一幫子小毛頭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高舉著右拳,激動地大聲念著自己根本不明白意思的宣誓詞,情緒還莫名其妙的亢奮,讓現在我的委實不能理解。這位徐老師喜歡養蜂,在家裏養了兩箱,我們時常能在他那裏吃到蜂蜜開水,甜絲絲的,非常好喝。春天的時候,蜜蜂要分蜂,我們便常在早晨上學的時候看一個獨特的景觀,徐老師頭上戴著麵罩,雙手戴著手套,爬到操場上那棵高高的愧樹上去把飛走的蜜蜂逮回來。而當他來給我們上課時,他的臉常常被蜜蜂蟄成豬頭狀,腫得紅通通的,煞是嚇人。我便自小知道,那蜜蜂是逮不得的了。
我小學時有兩位同桌,十分有特色。其中一個姓蔣,我在《端午話粽》裏曾經提到過他,他長得很漂亮,皮膚雪白,眼睛很大,在腦後留了個“墜根兒”。墜根是腦後留眼鏡片兒大小的頭發,這種胎毛就留起的頭發叫“孝順毛兒”,留長以後可以編成小辮,因為很短,據說連鬼都抓不住,可以長命百歲,所以也叫“鬼見愁”,可見他的家長對他的重視程度了,我那時對他的頭發亦特別好奇。他功課不好,人也調皮,常常捉一些沒長毛沒睜眼的小老鼠放到我的書包裏,令我對他恨得牙癢癢的,但後來一次他卻無意中嚇到我們那位有沒收學生玩具癖的李老師,當我看到那位老師被這些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老鼠嚇得大聲尖叫,一點也沒有平日威風凜凜的模樣,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想偷笑,因他幫我大大出了一口惡氣,我後來便也不再那麼討厭他了。
另一位姓汪,瘦瘦高高的,皮膚很黑,留著小平頭,有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巴,他常說他的名字的意思是就汪洋大海中東升的太陽,我們對他會詮釋自己的名字佩服不已。他最喜歡講《聊齋》裏的故事給我們聽,講小倩的愛情,講陸判換頭,把《聊齋》的人物講得鬼氣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我那時走夜路心跳得格外厲害,總覺得聽來的鬼怪故事會活生生的再現,每一點風吹草動都令我疑竇叢生,感覺是那些鬼怪幽幽地出來了。除了鬼怪故事,科幻故事也是他的拿手,他講百慕達三角洲的神秘,講埃及金字塔的詭異,講法老王和木乃伊,講得活靈活現,最令我們傾倒,我對於埃及最初的了解,全來源於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小學六年級我有幸目睹了一次日蝕,全校的學生全聚集在操場上,熱鬧非凡,大凡學生們對於不上課的活動都是興趣十足的,我那時已經聽過天狗吃月的傳說,知道人們會拿著鑼啊盆兒啊敲敲打打嚇走正在吞月亮的天狗,心想著古時候的人遇到日蝕會不會也以為是天狗在吃太陽?等了很久,十一點多鍾的時候,日蝕才出現,我們用廢膠卷兒,照片兒的底片兒,用煙薰黑了的玻璃片兒,對著太陽眯著眼睛看日蝕,就看見太陽被什麼遮住了黑黑的一團,露出一圈兒金邊兒,天空陰靄了下來,但並不是全黑了,隻是暗沉得像是傍晚,浮現在黑膠片裏的太陽占據著一個小小的角落,小得就像一顆孤伶伶的豆子。
危樓、桔子園、大榕樹、梧桐林、蛆、古井、蜜蜂、小老鼠、小倩和法老王、還有豆子一樣的日蝕,是常常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片斷。也許你跟我一樣遇到過類似的經曆,也許沒有,但我相信人一生中總有一些為數不多的珍貴片斷,將成為你永久而美麗的回憶。
——2001年10月4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