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似水流年 第三章 父親,母親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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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執拗,性格古怪,脾氣暴躁,愛憎分明,喜怒形於色,在這一點上,很不幸,我完完全全地繼承了他所有的缺點。我有時候很奇怪,像我母親這樣聰明靈巧的女子,怎麼會愛上像父親這樣的男人呢?百思不得其解時,我隻好用愛情是盲目的來作解釋。愛情的確是盲目的!當年母親與父親戀愛時,我的外祖父是激烈反對的。外祖一家是從重慶壁山縣搬遷至此的,不是本地人,加上外祖膽小怕事,所以對子女的管教格外嚴厲,是絕不允許自己的七個子女在外惹事生非的,而我母親以及她的兄弟姐妹也絕不敢忤逆外祖,獨獨在這件事上,母親顯出無比超然的勇氣,母親的堅持最終軟化了外祖,她如願以償的嫁給了父親,從此,開始了她幸福的人生,又或者,是夢魘的開始?
我總是對幸福的愛情,美滿的家庭抱著很深的疑問的態度,這與我的父親有著莫大的關係,我幼時是很害怕父親的,在參加工作以前,我是絕不敢和父親同桌吃飯的,每每總是父親在廚房的桌上吃飯時,我就端著飯碗溜到堂屋去,而當父親走到堂屋來,我又端著碗溜回廚房去,就像一隻躲著貓的老鼠一般惶惶。若是逼不得已必須得與父親同桌的時候,我也總是低著頭,從碗沿上方的亮出的一條小縫中偷偷觀察父親的神色,一旦父親的碗筷擱得重些,我就立即放下手中的碗筷,是斷然不敢再吃下去的了。
如此懼怕父親,也是有緣由的。他是個很粗暴的人,對生活的不順,際遇的坎坷,心中的鬱憤,他會以拳頭來渲瀉以求得心態的平衡,而渲瀉的對象,就是我和母親。我一直看不起用暴力製服女人的男人,覺得他們沒有出息,也許我心裏就是鄙視父親的,隻是我一直把這視為大不敬而盡量克製,但是這是種情緒上的不滿常常會令我失常。童年的我懦弱膽小怕事,父親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絕不敢越雷池一步;少年的我刻意叛逆墮落,父親說東我向西,說南我往北,事事頂撞,隻要是父親的願望,就絕不去達成。
幼時我常常問被父親痛打一頓過後傷心流淚的母親,為什麼不與父親離婚?母親最常的一句回答就是,若不是為了你跟金魚,我恐怕早跟你父親過不下去了。原來我欠了母親這麼大的一份人情!幾時才能還得清?我自嘲地笑,若是換了我自己,斷然做不到這麼偉大了。其實母親也有母親的苦,因為她當年的堅持,所以心裏的苦是不便同家人傾訴的,這裏麵包含的東西就複雜了,有一個女人的麵子,有家人的擔心,亦或其它落井下石的嘲笑……所以,有一句老話說,自己做的事,就要有勇氣承擔後果。
由此波波得出一個教訓,得不到家人認同的愛情是很悲哀的,你甚至在受了委屈後找不到一個哭訴的對象,連情緒的渲瀉都是一種妄想與奢侈,你隻能偷偷躲在一個無人的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一旦這種壓抑到了你所不能承受的極限,悲劇就發生了。愛情真是太複雜了,所以,我常常在為炫麗的愛情之花心動的時候,想要伸出觸角準備去小心翼翼地碰它一碰,但是我很快又會提醒自己,你準備好了嗎?你有勇氣承擔後果嗎?你是不是真的賭得起?
我三歲以前的故事,是完全不能記憶的了,我的知識,就算是從三歲開始的吧,我最早的啟蒙老師,是我的父母,他們都曾做過民辦小學的代課老師。三歲那年當然也發生過很多故事,比如媽媽教會我唱好幾首兒歌,其中有我到現在都還會唱的《小鬆樹》、《丟手絹兒》、《我在馬路上撿到一分錢》;比如識得一百多個漢字,兩位數的加減乘法基本上已經做是暢行無阻了,還會猜一些簡單的謎語,像“麻屋子,紅帳子,裏麵住個白胖子”之類的;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生平第一次挨父親揍,讓我可怕地體驗到什麼叫做眼冒金星。
我想我痛恨數學就是從父親的一巴掌開始的,我到死都不會忘記這道數學題,三百八十除以五等於多少。在父親給我講解了四次我還是做錯了的時候,他的鐵掌就毫不留情地揮了過來,我至死都不會忘記,原來那種臉上火辣辣,牙齒鬆動動,耳朵轟鳴鳴,眼前火星四射的感覺就叫做痛,那是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酷刑啊?為了抗義父親的粗暴我哭得幾乎氣噎,憎恨父親,憎恨數學題,就是不知道憎恨自己的愚木腦袋。可是這樣做的結果是很快又為自己贏得一把掌,成功地阻止了我的嚎哭,經此一役,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飯。隻是,我所有的眼淚全在第一次流盡了,這以後不管父親打得多麼慘烈,我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因了這個緣故,我身體的免疫力也是急增,初中時與同學一起學騎自行車常常把膝蓋摔得鮮血淋漓,當同學們捧著膝蓋在那裏疾呼痛不可擋的時候,我卻感覺自己仿佛隻是被蚊子叮了一小口。
我小時是認定父親不喜歡我的,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非常嚴重,因為母親生養了兩個小孩都是丫頭片子,他常常為家裏有兩桶潑出去的水困擾著。但無可否認,父親是重視對我的教育的,這種望女成鳳的心態也許來源來他對自己際遇的自憐,父親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他會畫一手好畫,我所有對繪畫靈敏的嗅覺都來源於他,少年時他曾經考上過四川美術學院,那個全國聞名的專科學府,但因為家境貧寒而放棄了這份學業,因為祖母每月三塊錢的工資負擔一家四口的生活已經是捉襟見肘了;父親對音樂的觸覺也是極敏感的,他會彈奏很多種民族樂器,洋琴,二胡,琵琶,胡琴,笛子,他都能玩上一手,幼時我極愛聽父親吹口琴,喜歡聽他吹《紅莓花兒開》這支曲子,還有記事起家裏就有的那把胡琴,我愛極了那純樸的聲音。
當然,父親所表現出他的聰明並不僅僅止於這些,他做代課老師的時候,曾經包攬了全校的數學,音樂和美術課,還幫小朋友們寫過童話歌劇,幫他們排練,他還通過家裏一個破留聲機,自學了一口熟練的日語。但才氣並未給父親帶來什麼人生的轉機,也許父親也是不甘於平凡一生的,懷才不遇的痛苦時時地折磨他敏感的心,所以他沮喪,他怨憤,他痛恨命運的不公平,他不需要忍耐,那是女人的特權,他隻要發泄。
我是很多年以後才體會到父親的這些感受的,幼時的我害怕亦憎恨父親。其實父親也有過很多情很浪漫的時候,我念中學的時候曾有一次在母親的衣櫃裏發現一大疊情書,是父親以前追求母親的時候寫的,我隻看了那些信的開頭就臉紅心跳,那樣的句子,怎麼能讓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無動於衷?母親興致來時,偶爾也會給我講講父親約她到河邊捉魚,約她到林間采菌子的故事,天,光是想想就令我激動了。竹林小橋流水,綠茵茵的草地,迎風搖曳的野菊花,年輕的父親和美麗的母親……如果要寫又要廢話半天了。也許母親就是被這樣的父親迷惑了吧,父親的才氣掩蓋了他性格的負麵,於是他在母親的眼裏便一葉障目地完美無瑕。愛情,這麼容易蒙蔽人的眼睛,又如何能不讓人心驚?讓人不望而卻步?
不管如何,父親對我的教育還是失敗了。從上初中開始,我一改念小學時的唯唯喏喏,不再以父親的話唯命是從,我性格中父親遺傳給我的所有與他相同的因子突然就暴裂出來,我叛逆,古怪,喜怒無常,刻薄,渾身帶刺,尖銳得就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豹子,為了打擊父親,所有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都做。明知道父親最重視我的學業,我卻故意在考試的時候交白卷兒;每挨一次打,我就逃一次學,沒有地方去,就跑到學校對麵的山坡上一個人抱著膝愣愣地發呆;我把武俠小說換成教科書的封皮,堂兒皇之地擺在課桌上看得滋滋有味;我最痛恨的代數可以一整學年不碰一下課本,那時候教我班數學的老師也是一個妙人兒,每每上課之前總要說上一句:“不想聽課的同學坐到後麵去。”我便抱著我的武俠小說,在他瞠目結舌的傻樣兒中坐到最後一排繼續看我的《大地飛鷹》、《七劍下天山》、《連城訣》……,心裏還得意地對著他對鬼臉;到初中畢業時,我的學習成績已經爛得一塌糊塗了,中考分數隻能勉強讀個職高,於是我很平靜地對父親說,我不讀書了。父親居然也很平靜,他說,好吧,不讀書,就得自己養活自己,不能在家吃白飯。再以後,不足十六歲的我就在母親工作的百貨公司做了一個童工……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回憶那些叛逆的故事,年少輕狂,如今想來,又怎是一個悔字了得?隻是我的倔強與驕傲,都像極了父親,明知是錯,卻仍要繼續走下去,明知會悔,卻永不言悔字,不管我選擇的道路帶給了我一些什麼,我從不對父母提起,我這樣的心態,是否也跟母親當年複雜的心情一樣?嗬嗬,還是那句老話,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承擔後果!
工作以後跟父親的關係緩和了很多,有時還能談笑兩句的,某次跟他一起看電視,劇名兒是早已忘了,劇中也是一對父子在觀看《紅岩》這部電影,看到江姐受刑也死不招供地下黨員的名單的時候,兒子問父親:“爸,如果你是江姐,你會不會叛變?”劇中的父親吱嗚了半天,顧左而言他,實在滑稽。看到這裏我笑著對父親說:“如果是我一定會叛變的。那樣的酷刑誰受得了?”父親嗤之以鼻道:“你?你小時候挨打的時候可從來沒向我討過一次饒,每次都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讓人看了就恨!”我微微錯愕,一時感慨萬千,不禁莞爾!
——2001年9月25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