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平沙淺草接天長,路茫茫,幾興亡。 第一百零三章 蝶居遇故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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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籠中呆了不知道多少個時辰,反正,洞裏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隻剩下一團黑暗。
黑暗中,有一點光。那光,漸漸地,離我們近了。
這才發現,那光的來源,竟是那中年婦人。
她獨自掌著一盞燈,緩緩地走到了籠邊。
並不說話,隻呆愣愣地,卻又滿含哀怨地盯住宿遷的臉直看。那模樣,竟形同鬼魅。
過了半晌,才聽她隔著籠子,緩緩地開了口。她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在輕輕呢喃。她仿佛在和宿遷說話,又仿佛不過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真像,真是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阿素麗那個小妖精。一輩子,都忘不掉。”說完,竟見她如白日一般,虛弱地匍匐在地上,開始哭泣起來。她的脊背,就如風中飄浮的落葉,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我看看宿遷,隻見他冷眼看著中年婦人,卻靜靜地拉緊了我的右手。
“阿素麗,終究和傲非凡在一起了?”婦人終於抬起了頭。
“不,”宿遷搖了搖頭,“阿素麗如今是大遼國皇妃。”
“哈哈哈哈哈,”那婦人淚還未幹,忽然仰頭一陣狂笑,“那個女人,就如我說的,終究……終究會棄他而去。這麼……這麼一個不值得的女人,卻讓他丟了魂兒。而我,為了忘記他帶給我的傷痛,卻要一輩子躲在這山裏,永無寧日地承受心靈的折磨。那個女人,怎麼可能對他認真,怎麼可能對他認真!如今,竟還要讓這妖精的孽種來折磨我。老天爺,你這是在罰我啊。”
說完,卻見她突然又安靜了下來,緊盯住宿遷,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傲非凡呢?傲非凡在哪裏?”
宿遷冷靜地看著她,卻更加抓緊了我的手,“師父,已見背*了。”
“什麼?”婦人不可置信地看著宿遷,本來凸出的眼珠子,就更凸了。
“你說,傲非凡,他,他死了?”
“是的。”
“傲非凡……他……他死了……”
婦人在口中仔細的咀嚼著這幾句話,時間,如順著針尖般滑過。
一滴冷汗,從我額頭滴下。不知道為何,中年婦人這副模樣,竟讓我心生出恐懼,兩隻手不自覺都緊緊捉住了宿遷的。
在終於明白了這個消息時,她忽然又緊盯住宿遷,聲音冷如地獄修羅,“他才不過四十歲,怎麼就死了。是誰,是誰殺了他?”
“是我。”宿遷淡淡地吐出兩個簡單的字,簡簡單單地回答了婦人的問題。
我緊張地看著宿遷,為什麼,為什他要承認。人,本不是他故意殺的。
“你?”
“正是我。”
“你殺了他?他可能是你的父親,你可能是他和阿素麗的孩子。你,你居然殺了他?”
“是,不過我本意,並不願讓師父死。”
“你為什麼殺了他?”
“為了我愛的人。”
“你愛的人?”婦人一雙恐怖的牛眼,忽然死死地盯住了我。
宿遷可能是老怪物和阿素麗的親生兒子這件事本應讓我震驚不已,可是,這婦人此時恐怖的模樣,卻更讓我害怕。
卻見婦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你好,你好……”
‘好’字後麵的話,還未待她說完。忽然一陣陰風吹來,那燭火便‘撲’的滅了。
隻見那婦人的頭發披散了下來,指甲也忽然長出,直有寸長。她的身後,跟著一群張牙舞爪,吐著猩紅舌頭的女鬼,忽然穿過籠子,向我和宿遷撲來。
我嚇得‘啊’的大叫一聲,鑽入宿遷懷中。
“情情別怕,這是幻術。”宿遷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邊將我摟得密不透風。
眾女鬼眼裏,是衝天的血光。嘴裏,唱著淒豔的悲歌。
她們長長的指甲,劃在宿遷冰藍的袍子上,鮮紅的血液,刺目地從宿遷身上流下。
“呀,你在流血。”我伸手想要包住他手臂上的傷口,卻被他阻住了,“情情,別動,這些都是假的。”
女鬼們尖長的指甲,瞬間便將宿遷的藍袍劃得支離破碎。
我聽宿遷的話,伏在他的懷中,一聲不吭。
這時的我,已完全冷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女鬼們都消失了。
我和宿遷,忽然置身於一片浩瀚的沙漠之中。沙漠裏滾燙的空氣簡直能把人蒸熟似的。一個個沙浪向前湧動著,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把沙漠揭去了一層,又揭去一層。沙漠上狂風襲來,沙粒飛揚,天昏地暗,這簡直就是沙的世界,無你立足之地。
由於日照和雲影的作用,這個廣闊無垠的大沙漠,竟幻成一片碧藍明淨的大海。
我和宿遷手牽手走在這沙海之上,便如兩隻細小的螞蟻。
腳下的流沙是滾燙的,仿佛要化成焰紅的岩漿一般。
渴,十分的渴。這是在這炙熱的沙海上,人唯一的想法。
在烈日的烘烤下,沙漠上升騰著一股股熱浪,叫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終於,我和宿遷都倒了下來。
當皮膚觸到炙烤得滾燙的流沙時,發出了烤肉的‘吱吱’聲。宿遷的手臂上被女鬼們抓出的傷口,更被烤成了焦紅色。
“我……們……快死了麼?”我吃力的開口,嘴裏噴出了火。
“情……情……怕……麼?”宿遷的聲音十分嘶啞,卻冷靜依舊。
“我……不……怕,我……我說過,隻……要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宿遷吃力地笑了,“我……們不會……死的……相信……我……我會……會保護你,會……會讓你好……好地……活著,會……讓你……讓你……幸福……地活著。”
我甜甜地笑了。
很多年以後,我常想,或許在那一刻,我真的愛上了宿遷。在那一刻,我忘了我投生這個世界的目的,忘了所有讓我裹足不前,痛徹心扉的羈絆。我真的在想,若能和他一起這樣死去,這一世,我竟也知足了。
就在我身體漸漸麻木,意識漸漸失去,以為我和宿遷會變成沙漠上的兩具幹屍時。這片沙漠之景,卻陡然消失了。
身上那因炙烤後帶來的傷痛至麻木,以及宿遷身上,被女鬼抓出的傷痕,也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
我和宿遷還是在那黑暗的籠中,而一個黑色的身影,卻直直地倒了下去。
“師父!”一個少女清甜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燭火,又亮了起來。
隻見那中年婦人倒在了少女懷中,口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她胸前的衣襟。她的身畔,是一地破碎的蝴蝶。
“師父,是誰害你變成這樣的?”少女焦急地搖晃著她懷中的師父。
“蝶兒,”婦人的聲音十分虛弱,“師父,怕是……不行了。”
“師父,不會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今天早上還好好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以後……她抬起頭來,仇視地盯住我和宿遷,“是你們兩個將我師父變成這副模樣的,對不對?”
她白色的衣袖裏,猛地伸出十幾尺長的白綾,向我和宿遷襲來。
宿遷抱著我,輕易便躲開了她的襲擊,白綾掃到籠邊,隻聽‘砰’的一聲,籠子被掃到的地方,竟然斷了開來。
“多謝姑娘。”宿遷對著她微微一笑,便抱著我飛出了破開的籠子。
“我要將你們兩個都做成花肥。”少女還要撲過來,卻被婦人又吐出的一口鮮血阻住了。
“師父。”她將奄奄一息的婦人扶住。
婦人虛弱的看向宿遷,“能破我的幻蝶迷陣的,除了傲非凡。你……是第一個,你……你不愧是他的徒弟。”
“不,是你的心先亂了。心亂,氣自然不順。氣不順,便有了破綻。”宿遷靜靜地看著她。
“是啊,”婦人的眼睛漸漸迷離起來,“傲哥哥,仙兒就要來陪你了。”
“我並不想殺你,為什麼,你卻一心求死。”
“我。。。。。。傲。。。。。。非凡。。。。。。。他死了,我。。。。。。。活著。。。。。。。活著的意義,還。。。。。。還剩。。。。。。剩下什。。。。。。什麼。”她輕輕地呢喃。
“師父,”少女的眼裏蓄滿了淚花,“您別胡說,您就是受了內傷,會好的。”
“蝶兒,”婦人抓過了她的手,眼神又飄向了宿遷,“這位,是你的哥哥。”
“什麼?“少女的臉色變了,“師父,快別胡說了。蝶兒自幼由您養大,哪裏來的哥哥。”
“十七年前,那時候……。我才……才十九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那時,我剛和天山老人練成了這縱蝶傷人的幻術。我天性貪玩,以殺人為取樂。世人……因我善於縱蝶殺人,又美貌非凡,便稱我為‘蝴蝶仙子’。那時的我,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不起天下所有的男子,皆以為他們,不過是些蠢物。沒想到,世上……真有那一物降一物。我……我遇到了傲非凡,世上……竟有比我還狠絕的的人。他的心,是塊千年寒冰。沒有人,沒有人能夠溫暖。可是,他破了我的蝴蝶迷陣,我也瘋狂的愛……愛上了他。我總以為,憑我的青春美貌。就是寒冰,我也可以融化。可惜,我錯了,而且,錯……錯得離譜。他始終……都愛著一個名叫阿素麗的人。為了那個女人,他竟痛下殺手,想將已懷上他的孩子的我除掉。那時,我已懷胎六月,為了躲避他的追殺,遠離中原,躲到……躲到這雪山之中。這十七年來,我無時無刻,都活在痛苦之中……”
“孩子,你,便是我和傲非凡的孩子。而他,”她吃力的想要去拉宿遷的手,“他卻是阿素麗與傲非凡的孩子,你同母異父的哥哥……你……求你,再我死……死後,幫我照顧……照顧我這苦命的……苦命的蝶兒……”
白衣少女聽完她的敘述,‘哇’的一聲便哭了起來,“師…娘…娘親,你不能丟下蝶兒。蝶兒才知道你是我的娘親啊,娘親……”
“我……本以為我會恨他一輩子,可是,他……他卻先我而去了。人生如戲,本來皆空。人生下便是一場空,死後還是一場空。恨又如何?愛又如何?不過一場……一場空罷了。”
蝴蝶仙子的瞳孔,越來越渙散。
她的目光,也越飄越遠,仿佛要飄到那不知名的遠方。
她又噴出一口鮮血,聲音變得如那天邊的雲般虛無縹緲,“傲哥哥,我來了,我來了……”她似有若無地喚著,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娘親,娘親,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蝶兒,不能丟下蝶兒啊……”少女伏在蝴蝶仙子漸漸冷卻的屍體上,聲嘶力竭地哭泣著。
我的眼中,有淚湧了上來。看看身邊的宿遷,他的眼眸中,也蔓上了一層薄霧。
少女毫無預兆地,忽然撲進了宿遷的懷裏,“哥哥,我的哥哥,”她抱住宿遷輕喚,“蝶兒,蝶兒以後便隻有哥哥一個人了,蝶兒隻有哥哥一個人了……”
宿遷,果真是老怪物和阿素麗的孩子麼?
我靜靜地看著宿遷,也看著他懷中的少女。
他輕拍少女的後背,卻靜靜地看著我。
他的眼睛裏,有悲痛,有憂慮,也有釋然……
我的眼光,絞著他的,想上前抓住他的手,少女卻更加抱緊了他,一副獨占的姿勢。
我的手,停在半空,又縮了回去。
宿遷,我們真的,會幸福地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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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背:古代對長輩逝世的敬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