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關東篇 (上) 第五十五章、逆天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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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和對方的談話後,也連帶有種「任務結束」的感覺。
至於會收到怎樣的效果、結果如何,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雖然不是會輕易向命運屈服的性格,然而有很多時候,命運卻並非能掌控在人類手上。
人定無法勝天,無法戰勝大自然。
關於這點,黑河守倒是挺認命的。
假如沒看走眼——幸村少年的反應夠機靈、腦子夠聰明的話,就一定能了解她的用意,而且會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她本身的運氣並不怎麼樣,但是賭運和猜運倒是都挺不錯的。隻要屏氣凝神、集中注意力的話,憑借著天生精準的第六感——很少押錯寶。雖然她還是不太敢胡亂揮霍,唯恐有限的好運會提早用光。
「我在幹嘛……竟然幫助敵人。」黑河仰天長歎了一口氣。「雖說不知道他會不會認為我在幫忙就是了……」
重點是,他的精神力要夠強韌。否則肯定會認為這個陌生女人隻是來搗亂的——狂妄自大、在不熟的人麵前任意大放厥詞。
不管那麼多了。反正做都已經做了,說出口的話有如難收覆水,補救無用。
黑河甩甩頭,計劃著要繼續完成下一項任務。才正這麼想,她打算找尋的目標就出現了。
或者該說,是對方「主動」現身在她麵前。
黑貓就大大方方地蹲坐在走廊上。周遭人群熙來攘往,卻沒有一個人看見牠。黑河守也待在原地沒動。倒是有不少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表示「這家夥杵在大家都要經過的地方做什麼?真擋路」之意味。
長發黑衣女瞪著貓咪;貓咪完全不以為意,站起了身、踩著悠然的腳步走在她前方。
黑河尾隨著黑貓,來到了醫院內比較偏僻無人的角落。
「這就是你跟著我來的目的?」黑河抬起雙臂交迭在胸前,不客氣又不痛快地質問。「『十六夜』,你想幹什麼?」
黑貓又一屁股坐回地麵,舔著腳掌、再用腳掌洗臉,長尾巴搖了搖。
牠的兩邊嘴角呈現微微上揚的狀態,彷佛正在微笑。
黑貓那副「妳能奈我何」的樣子讓黑河守感到惱火。
「這個混蛋!」她忍不住罵了一聲,朝黑貓伸手過去。黑貓立刻從原地跳開。
右臂突然傳來一陣刀割般的痛楚。
黑河皺緊眉頭,拉高完好無缺的右邊衣袖。已經布有許多舊傷疤的白皙肌膚上浮現出三四道新添的血痕。
黑貓往前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
牠的臉孔依舊像是在微笑。
「……不管是幸村精市或是小苗、還是這裏的任何病患,都不準碰他們——給我聽清楚了。」黑河神情凝重又惡狠狠地瞪住黑貓的碧綠色雙瞳。「否則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宰了你。」
黑貓發出無聲的鳴叫,迅速從她麵前離開。
黑河低下頭,看著手臂上的傷口緩緩流出鮮血。
豔紅的、刺目的顏色。
她不喜歡紅色、討厭紅色,認為紅色太顯眼、而且花俏得很沒必要。盡管那是遠山金太郎熱愛的顏色之一。
然而,她卻異常傾慕於血色。
對黑河守而言,那不是紅色、而是「血的顏色」。
血的顏色就是血的顏色,不是紅色、更不是其它顏色。倘若有人說血是紅色的,她還會覺得憤怒。黑河守異常堅持著這種沒什麼區別的區別。雖然會排斥腥味,卻沒來由地深愛血的顏色——特別是來自健康的人體內,漂亮又清澈、寶石般的鮮紅。
從利爪造成的裂縫溢出血滴;就在相同的位置、應該一樣被劃破的袖子布料卻還是完好無缺的。
彷佛是貓咪的爪子「穿透過布料」、直接接觸肌膚似的。
黑河舉起手臂、將還在淌血的傷處湊到嘴邊,用舌頭舔舐。淡淡的鐵鏽味與血腥味從舌尖上擴散到整個口腔。
兩顆黑玉般的瞳眸裏閃爍著森冷的光芒。
×
平靜的午休時間很快就過去。起碼三天之中,終於有一天能好好地吃完便當了——外加「數量豐碩」的甜點們。她已經吃到研討會的主辦人員都用「妳永遠都不要再來了」的憤怒眼神瞪著她。
填飽了肚子的黑河守躺在醫院前方的庭園那片整齊清潔的草皮一角,閉著雙眼、貌似假寐。
下午的研討會行程已經開始了,不過她依然動也沒動。
不想坐在開著冷氣的會議室裏。愈吹愈冷,而且可能還會吹出病來;所謂一堆現代文明病就是這麼產生的。盡管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夾克。看在正常人眼裏,根本會熱到昏頭。但是黑河已經習慣了這種穿搭。隻要別劇烈運動,在一般自然的狀況下是不太會出汗的。而那些枯燥乏味的學術研究論文更是催人入夢。與其趴在硬梆梆的會議桌上睡得腰酸背痛,倒不如平躺著還來得舒服點。
黑河守已經完全把「義務」和「責任感」這些東西拋到九霄雲外,此刻隻顧依循自己的想望行動。
被壓在身下的草尖刺著沒被衣服遮掩的肌膚,引起發癢的感覺。
不知道這能不能叫做「大自然的逆襲」?小草兒的抗議什麼的。
黑河守絲毫不受小草們的「逆襲」影響,翻了個身、繼續摧殘草皮。
初夏時分,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待在陰涼的樹蔭底下,舒適得讓人昏昏欲睡。
蒼穹仍舊湛藍清澈。但是和剛才相比,多了幾朵和幾絲雲、不是全然的潔白,而是摻雜著一點點霧霧灰灰。
會下雨嗎?今年的梅雨季好像沒什麼雨。
忘了是聽誰提過……四天寶寺中學似乎在這個月裏安排了什麼搞笑之旅——那是校內的例行性活動,每年都會舉辦。
不曉得之前都是去哪裏,今年又會去哪裏。她能跟嗎?她是保健室的老師,假如不給跟、不給負責外出師生們的安全,好像有點說不過去。西丁霍吉校長會允許她一起同行嗎?
網球部那群小鬼肯定期待得很。小金那麼愛玩又愛鬧,一定會很開心。
如果能和他們一起旅行,不知道會不會發生更多有趣的事。
……或者該說是「可怕」吧。隻要有她大小姐跟隨的話。
就當黑河仍在冥想之時,細微的腳步聲傳了來。
腳板踩踏在草皮上所發出的聲響。力道不重、地麵也沒什麼震動感,初步分析應該是女性或孩子,體積並不大。
對方愈來愈接近,然而黑河守還是沒立刻睜眼。不會有人能對她怎樣、又想對她怎樣。
重點是,對方的氣息毫無脅迫性或殺傷性,肯定是個「弱者」;而且還是「弱到不行」的那種,不在需要戒備的範圍內。
「鬆鼠姊姊——」
聽見熟悉的聲嗓和稱呼,黑河守馬上彈坐起身。草屑也隨著她突如其來的大動作飛散起來。
小女孩小苗抱著一隻……鬆鼠玩偶,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鬆鼠姊姊,我可以坐在妳旁邊嗎?」
……小鬼,那種閃亮亮的眼波攻勢是犯規的。
黑河守感到些許頭痛。被那樣水粼粼的滾圓大眼盯著,不想投降都不行。她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心軟了。
黑河無奈地拍了一下身旁的位子,小苗隨即興高采烈地擠到她身邊。
「……小苗,妳不怕我嗎?」
「唔、剛開始的時候,有點……因為妳看起來『凶凶的』……」也的確是如此,小孩子總是最誠實的。小女孩坐在草地上,抱緊懷裏的鬆鼠娃娃。「但是,後來媽媽和護士長都說,妳是好人、很溫柔……我不小心把可樂潑在妳身上、但是妳沒有罵我,反而給了我兩顆糖。而且還幫我們撿羽毛球,又告訴我小毛球在說些什麼……」
——所以,我也覺得妳是好人。
小女孩露出愉快的笑臉,做出她實際體驗過後的結論。
被小孩發好人卡,黑河守真不曉得該覺得高興或悲哀。
「小毛球也很喜歡妳喔!」
「呃……是嗎。」黑河曲起雙膝,左肘擺在膝蓋上,右手往後伸、手指習慣性地梳理過濃密的發間。幸好沒被楓葉鼠發好人卡。雖然她對那種毛茸茸又可愛的小動物實在喜歡得要命,完全無法抗拒。真的被發卡也就認了。
「鬆鼠姊姊。」
「怎麼?」
「我想吃糖果。」
雖然不是很想把自己的儲糧分享出去,但黑河守仍然敗在「淚眼攻勢」之下。小女孩接過兩顆糖果,可愛的笑容比糖蜜更甜。小女孩綁著兩條小麻花辮,笑起來的時候,肥嫩嫩的雙頰會出現兩枚淺淺的酒窩,齒列幹淨整齊。光看外表,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個性也討人喜歡。
「鬆鼠姊姊很喜歡吃甜的東西嗎?」
「……還可以。」
「我媽媽講過……」小女孩握著兩顆糖果,童言童語地說道:「如果喜歡吃甜的東西,嘴巴也會跟著變甜。」
這種話讓黑河守不自覺想起了母親。
『——女孩子隻要吃了甜的食物,不但嘴巴覺得甜、心也跟著變甜,甚至連整個人都會散發出一種甜美的氣質喔』
「……那種說法是因人而異的。」黑河握起拳頭抵住臉頰,「至少我的嘴就一點都不甜。」不僅不甜,而且更是唇槍舌劍、極具殺傷力,把人砍得體無完膚。
「沒關係,我知道妳是好人就好了。」
黑河守感覺到小女孩移動身子幾下、靠住自己。
「鬆鼠姊姊……」
「怎麼?」
「我的病……」小苗的低喃聽起來可憐淒楚。「我能好嗎?身體的病能被治好嗎?」
黑河盯著小女孩的側臉。稍顯沮喪的側臉。
還這麼小的孩子,卻不吵不鬧、既乖巧又懂事。
然而感覺得出來,小女孩心裏絕對是擔憂倉皇的——對於未知的未來感到惶恐不已。
對人類而言,最大最深的恐懼,就來自於「未知」。
什麼都不知道、想知道卻沒辦法知道,最可怕。
真是難為這個孩子了。
黑河守伸出手臂,摟住小女孩嬌小的肩膀。
「不會有事的,一定……」黑河垂下視線、咬住下唇,用低沉有力的嗓音回答。「小苗,妳一定會好起來,能夠離開醫院的。」
「不隻是我,還有精市哥哥、還有大家……都一定會康複,對不對。」
「大家」指的就是兒童病房的孩子們。
「……對,一定會的。」
小女孩努力擠出堅強的笑容一會兒。最後還是伏在女人懷中,嚶嚶啜泣。
之後,黑河守送小女孩回病房;並且陪伴在一旁,直到她入睡。
可愛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哭累了以後,孩子安穩地睡去。
黑河站在病床邊,替小女孩蓋妥被單,俯視著那張小小的睡顏。
假如時間推算無誤的話,母親改嫁後所生的小女兒,現在應該也是小學年紀。那個和她不同姓氏的小妹妹。
印象中,那戶人家姓「雜賀」。當時,還是個國中生的「小守」獨自跑到東京去、想見母親一麵。她走到那棟房子前方——就看見門牌上刻著這兩個漢字。也曾經遠遠地觀望過那一家人。
但是容貌已經記不清了。
甚至連母親的樣子,都隻剩下一塊模糊朦朧的膚色。
不,她想自己應該還記得母親分開來的五官,拆開來看的話——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耳朵,顏色稍微深了一點的痣、斑點,皺紋——然而這些材料,卻組合不出一張完整的臉。她已經忘了母親的麵容了。
唯一僅存且清晰的要素,就是溫柔的聲音。
心裏感到一陣一陣糾結。
如果那個和她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也像小苗這樣生了重病……該如何是好?
想幫助對方,卻又幫不了。她隻是個靈感稍微強一點的普通人罷了。
無能為力的感覺有如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不是第一次品嚐到這種難受的滋味,卻每次都無法習慣。
不會有習慣的一天吧。
每次都會感到強烈的憤怒和不甘心。
每當快要遺忘這種討厭的感覺時,卻又因著某種理由再度複蘇。
雖然篤信人定無法勝天。人類渺小得不堪一擊。天何其遼闊廣大,人怎麼可能勝得了天。
但是在這種時候,卻又興起了逆天的想法。
擺在身側的雙拳用力握起,緊到關節和肌肉都在隱隱作痛。
該怎麼辦?
能怎麼做——才能扭轉局勢。
若是已經注定好的命運,改變得了嗎。
假如真有辦法逆天的話……
凝望著小女孩,眼眶微微泛熱,不過終究沒落下眼淚。
黑河捏了捏發脹的眉心,轉身走出病房、輕輕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