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關東篇 (上)  第二十八章、夢之所以為夢就是因為不知所雲(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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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警告了人家不準碰那顆小女孩的頭,自己的行為卻完全相反——「夜叉」隨手把刀子一揮、便將那顆頭顱甩得老遠。就像是拋棄掉什麼不要的垃圾一樣。
    
    『哎呀哎呀、這樣亂丟是不行的啊……小姐。』
    
    老婦人一麵傷腦筋似地感歎,一麵朝那顆小頭顱的位置漫步走去。雖然嘴上那麼說,不過布滿皺紋的嘴角卻始終噙著一絲淡漠而詭異的笑。
    
    幸村猛然往後退,卻冷不防被什麼東西絆倒。
    
    轉頭一瞧,他發現滿地——草叢中散落著許多骨頭與屍骸。有些長相莫名的生物跳來跳去、正在啃食那些骸骨。
    
    宛如地獄般的景象。
    
    那些生物是生物嗎?不知道。起碼在他的認知中、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那種奇怪的活物。
    
    那些東西的雙耳又長又尖、渾身漆黑、雙目通紅、頭頂光禿、身上長有稀疏毛發;跳躍的動作遠遠看過去有點像兔子,但是卻擁有一副能用雙腳站立著走跑、用雙手拿持物品的人形身軀;宛如兔子與猴子合成的奇怪動物。此外,它們聲音尖銳、嗓音忽高忽低,不知所雲。慶幸的是,那些東西似乎隻顧享用著它們眼中的「美食」,並沒靠近他。
    
    它們用尖銳的音調高聲嘻笑、到處吃食骨骸,甚至也會彼此自相殘殺、開堂剖腹。淒厲的慘叫聲讓幸村忍不住摀起雙耳。
    
    到底是什麼鬼東西?那些惡心的
    
    怪物
    
    幸村一心隻想逃跑,想離開這處詭異到不能再詭異的場所。然而雙腳卻失去了力量,動彈不得。
    
    穿著神官服飾的「夜叉」還在他麵前,準備要將舉起的刀尖刺進他的軀體。就好像剛才一刀刺穿小女孩的頭顱那樣。
    
    這回,他聽見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喊聲。
    
    住手、我不想……
    
    
    不想死
    
    
    沾滿血跡的鋒利刀刃即將劈砍而下。幸村反射性緊閉雙眸。
    
    刀尖就在即將與他的腦殼相接觸的瞬間硬生生煞住。
    
    他遲遲不敢張開眼睛,直到聽見痛苦的哀號聲時才緩緩睜開。
    
    「夜叉」的臉突然起了變化。
    
    原本以為那隻是一副戴在臉上的夜叉麵具;然而仔細一瞧,卻發現邊緣是緊緊鑲嵌在一起的——或者該說是合為一體。這名行為奇異且性格殘暴的神官就長著一副夜叉的臉孔。不知道該說是人如其相,亦或相由心生。
    
    那張夜叉麵孔不知怎地,開始扭曲變形;想必這段過程肯定是苦痛難熬。神官的嚎叫聲聽起來撕心裂肺,撼天動地。然而,夜叉神官表現得愈是痛苦難受,那些啃屍骨的奇怪生物卻表現愈是興奮。
    
    幸村對當前所發生的一切感到頭痛欲裂,恨不得立刻離開這鬼地方。奈何雙手雙腳卻完全不聽使喚,隻能癱坐在地、愣怔地目睹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彷佛正在觀賞哪部加入高度特效元素的科幻恐怖電影。
    
    然後,那張夜叉臉孔類似發生液化作用的固體般、開始腐敗潰爛;肉塊正在拆掉重組、肌肉和皮膚四處遊移——似乎正逐漸形成另一張容貌。
    
    幸村一直在心中說服自己,這隻是夢境、不是真實發生的事件;另外,他也愕然地發現——那張正在變化的臉,愈看愈熟悉。
    
    和白天偶遇的那名不苟言笑的長發黑衣女——木下護士長帶在身邊的年輕女人,長得一模一樣。
    
    為什麼?怎麼會有這種事?
    
    幸村精市坐在高度幾乎達半個人高的芒草堆中,絲毫作不出適當的反應。腦內一片渾沌。
    
    「夜叉」一手握著太刀刀柄、另一手摀住臉。臉部肌肉還在持續不停地蠕動,彷佛皮膚底下有無數條蟲子在爬行。似乎還能聽見肌肉胡亂鑽動的聲音。從那張臉中傳出斷斷續續、不像是人類的呻吟聲與哀嚎。
    
    幸村身為現場唯一「正常」的觀眾,作嘔的感覺一陣接著一陣、湧上喉頭;但是胃裏似乎空蕩蕩的,吐不出任何東西。
    
    劇烈的變化到最後,整張臉幾乎是那個女人的樣子。臉龐四周布滿紫紅色的血管和筋脈。肉塊仍然會時不時變形、消弭、鼓脹。
    
    這大概是他長到這麼大,頭一回見識到——真正能堪稱「惡心」的景象。
    
    由夜叉變成的女子大口大口換氣,突然把臉轉向幸村的方向。再度嚇了他一大跳。
    
    那對驀然瞠大的雙眼因充血而通紅得可怕。
    
    原來這家夥的血是紅色的嗎?幸村沒來由地暗自思忖。
    
    反正,這「隻是」夢境而已。
    
    他以為對方還想撲過來攻擊他;即使真是如此,想逃也逃不掉吧。不過,對方卻舉起了刀身、刀刃貼住自己的頸子。
    
    那截頸椎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歪斜,兩邊嘴角上揚的角度也高到某種極致的詭異——笑容詭異、站姿詭異、氣息詭異——整個人隻能用「詭異」一詞來形容。活像一尊各處關節損壞的娃娃。
    
    刀刃漸漸沒入頸項,大量的血湧出切口。
    
    不僅傷口湧出血,就連那張臉上的七孔也開始冒出鮮血。
    
    無論平常在球場上再如何叱吒風雲、能呼風喚雨,「神之子」畢竟仍然隻是個在正常環境裏健康成長的中學生。幸村大概是頭一回品嚐到這種足以破膽的驚嚇感,想逃跑卻渾身乏力。他赫然發現血量竟然多得漫延到了他身邊來,彷佛某種具有意識的活物、正在尋找同樣具有生命力的對象。
    
    走開、不要過來……
    
    幸村跪坐在過長的草叢中,眼角餘光瞥見原本在啃齧骸骨的怪生物開始尖聲狂叫、一隻隻往這處聚集。它們可能是將獵食的目標轉移向那名正在自尋死路的怪家夥。然而,它們根本無法接近對方——在拉近距離之前,就被從她體內流出的血給吞噬掉。
    
    「吞噬」——彷佛擁有意識的暗紅色濃稠血液緩緩攀爬到了怪物身上,宛如某種酸性極強的物質、逐一腐蝕掉毛發與皮肉——假如它們有皮和肉的話——怪物們的身軀表麵一點一滴消失,最後隻殘留奇形怪狀的骨骼。
    
    穿著神官服飾、由夜叉變化而成的女人還在切割自己的脖子。口中發出不知是哭亦或笑的奇怪聲音;忽長忽短、忽高忽低、忽大忽小;聽起來既像慘叫、又像是奸笑聲,又類似在呼喚著什麼的聲音。幸村完全無法具體描述出那種音色,隻覺得那並非現實世界聽得到的聲音。
    
    既然那種聲音不存在於人世間,也就是說……他此時此刻所待的地方,並不在人世間?
    
    然而,無論那屬於哪種聲音、自己身處於何方都不重要,他隻覺得聽覺快要被摧毀殆盡、腦袋瀕臨爆炸邊緣。
    
    不要吵、不要再吵了……
    
    少年雙手不知不覺動了起來,用力堵住兩邊耳洞。
    
    穿著神官服飾的女人的頭顱搖搖欲墜,僅剩下幾許皮膚和切口相互連接,隻差幾公分就會掉落。盡管如此,喊叫聲卻沒有減弱降低的趨勢,反而愈來愈高亢、愈來愈響亮,彷佛頭和身體原本就是分開的。腦袋就掛在頸子旁邊,還在不斷地發出喊叫。長過腰際的黑發飄逸不定,宛如一大串墨色流蘇裝飾。
    
    幸村也覺得自己幾乎要大叫起來。
    
    不曉得過了多久,就當他覺得自己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時——終於傳來「喀咚」一聲、被砍斷的頭顱滾落在地。長發淩亂地蓋住臉龐。
    
    喊叫聲軋然而止。少了頭的身體卻沒倒下、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持刀的手依然在晃動,刀身流滿濃濁的暗紅色液體以及固狀血塊。從斷裂的頸部可以望見與血液相同色澤的肉塊、與灰白色的頸骨。
    
    幸村不知道這種情況究竟代表什麼意義,體內湧起一股股想嘔吐的衝動。作嘔感沒停止過。
    
    此時,穿著黑色和服的老婦人再次現身。她拾起那顆頭顱,檢查了一下脖子的切口處。
    
    『嗬嗬、不愧是小姐的刀法,砍得挺漂亮的。』
    
    那具無頭身軀還在走動,偶爾會亂揮幾下染滿血腥的大太刀。
    
    老婦人撥開覆蓋在頭顱臉上的長發,憐惜地摸了摸女人的臉頰。
    
    『小夥子,你瞧瞧——我們小姐,長得很可愛吧。』
    
    老婦人將頭拿到幸村麵前,後者也真的打量起頭顱的容貌。雖然那張臉上沾了血跡和髒汙,不過,他更確定這個人是有過幾麵之緣的那名黑衣女。
    
    為什麼,會是由夜叉變成的……
    
    正當他心裏這麼想時,頭顱上那雙原本輕輕閉起的眼睛驀然睜開、瞪大。
    
    嗚哇!幸村聽見自己的驚呼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彈跳。
    
    女人頭顱上的兩顆眼珠子轉動了幾下,然後視線停在少年臉上。少年一動也不敢動,渾身冷汗涔涔。
    
    接著,頭顱上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是想說話。然而流泄出來的卻不是聲音或言語,而是瀑布般的鮮血。鮮血大量大量地湧出,伴隨著不規則狀的大小血塊。
    
    腦袋和身體都分家了,為什麼還能從口中流出血來?幸村一麵感到驚懼倉皇,一麵卻又思考著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大概是因為在夢裏的關係吧。
    
    『哎呀……小姐,妳快把嘴巴閉上啊、不然會一直流血的。真是……』
    
    老婦人絲毫不在意雙手和全身被染成血紅,隻管抱著年輕女孩的頭,表情滿是愛憐。
    
    『乖、乖……』
    
    老婦人開始親吻年輕女孩的頭顱,撫摸她一頭長度驚人的黑發。那顆頭閉上了嘴一會兒、又張開嘴巴、噴出血沫,有幾滴血濺到了婦人臉上。然後,女人包括嘴巴在內的七孔又開始湧出暗紅色鮮血。被血液淹沒而看不見眼珠子的雙目彷佛兩枚深邃黑洞。
    
    『小姐,這樣不行哦……壞孩子,就是要這麼做……』
    
    老婦人突然張嘴,一口咬住女人的額頭。那顆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由於角度的限製,幸村無法確認頭顱上的表情如何;倒是老婦人抱著女人的頭開始啃咬,瞇起雙眸對著他笑。
    
    身穿黑色和服,眼瞳是碧綠色,一邊耳朵缺了一小角的——老婦人。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
    
    真的是人類嗎?
    
    那雙猶如綠寶石般的眸子,銳利得彷佛能看透一切。和老邁的外表一點都不相符合。
    
    以及,那名女神官。
    
    夜叉、人類;是夜叉,還是人類?是人類…或是夜叉?
    
    
    直到書本從手中鬆脫而跌落在地、發出響亮的撞擊聲時,幸村才從陷入夢境的回憶中猛然驚醒。
    
    最後……怎麼樣了?那個女人和老婆婆。
    
    不記得了。無論是畫麵、味道亦或聲音,全都隻剩下模糊得記不清的印象。彷佛電影播放到一半、忽然在屏幕上顯現噪聲或者直接中斷。最好也別記得。為什麼會做那種怪夢?他覺得有點頭暈想吐,身軀微微發冷。
    
    「精市哥哥,你怎麼了啊?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去找醫生看看?」
    
    幸村來回看了看孩子們憂心忡忡的小臉,微微一笑。「不、我沒事,不要擔心。」
    
    「真的嗎?不舒服的話千萬不要勉強哦。」一隻隻小手都搭在他看似纖細、實則訓練有素的臂膀上。「我們都最喜歡精市哥哥了,希望你要盡快好起來、再回到球場打球!」
    
    「對啊!你一定要變成世界級的網球選手、世界第一的網球選手!」、「我們都會支持你的,你一定辦得到哦!」
    
    除了球隊夥伴和某銀發少女以外,目前正在住院的幸村精市就隻常跟兒童病患們在一起。小孩性情天然又純真,他們會表達出最直接而且最坦率的關懷,時常讓他感動不已。和孩子們相處互動的過程中,幸村心裏也會不斷產生還能活下去的希望——總有一天能完全康複,率領立海大附屬中學網球隊再次征服所有對手、奪得全國冠軍的寶座。盡管有些罹患重病或慢性病、遺傳性疾病的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長大。
    
    在不知不覺中,孩子們成為了支持他的力量;他也企盼自己能成為對方的力量。
    
    捧著圖畫書的雙手悄然捏緊,幸村對孩子們綻放最溫暖和煦的微笑。
    
    「我會努力的……大家也不要放棄,絕對要勇敢一點,知道嗎。」
    
    期望哪一天,有什麼人會因為他的支持,獲得往前進的勇氣。
    
    孩子們紛紛齊聲附和「是」或「會」。
    
    「對了,小苗呢?」
    
    「她媽媽剛才來醫院看她,順便一起去做檢查了。」
    
    幸村點點頭表示了解。他不太清楚每個孩子住院的原因是什麼,總覺得要是問了、可能會帶給對方二次傷害。就如同他排斥自己的病情被打破砂鍋問到底一樣。
    
    「不知道小苗生了什麼病……」有個小男孩趴在幸村腿上,托腮呢喃。「希望她沒事、可以很快好起來。」
    
    「……會的,一定會。」
    
    幸村精市溫柔地摸摸孩子們的腦袋,用清晰和緩的嗓音為他們念故事。
    
    這是目前的他僅能替眼前的人們所做到的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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