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關東篇 (上)  第二十七章、夢之所以為夢就是因為不知所雲(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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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村精市沒來由地想起了一些昔日過往。
    
    
    在神奈川縣地區,真田家算是頗有曆史、並且頗具規模與聲望的名門大家;實際上幸村並不是很了解,這種事不在他們這些新生代年輕人需要關注的範圍內。他和真田弦一郎是在四歲的時候,在某家網球俱樂部中偶遇、進而認識;之後就成了一起切磋網球球技的球友兼夥伴。在一同進了立海大附屬中學以後,他們兩人和柳蓮二——三個人就成為了網球部的三巨頭,相互砥礪成長、感情甚篤。
    
    早些時候,幸村會因受邀而拜訪真田家——真田家的母親對於少年老成的兒子還能交到如此知心的「同齡好友」這件事時常感動不已,經常招待幸村去家裏坐坐。上了國中以後,偶爾柳蓮二也會一起到真田家去。走傳統路線的柳挺喜歡真田家的日式風味建築。
    
    每次,當他們造訪真田宅時,與其祖父碰麵是不可避免的狀況。
    
    真田弦右衛門是一位標準不怒而威、一板起臉來就連小孩——除了他們家那名因為已經習慣而膽大包天的小孫子佐助小弟弟以外,都會被嚇得停止哭泣的長者。雖說,隻要牽扯到他的昔日舊友兼宿敵——某位姓手塚的老人家時,真田祖父就常常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無法保持冷靜。而真田弦一郎也有相同的毛病;大概是很不幸地隔代遺傳到祖父的這項特質。
    
    真田家無論是裝潢亦或擺設,無一不是遵照著傳統格局處理。庭園和池塘等設施是必備的環境景觀設計;古畫、雕像、盔甲、武士刀等物品都屬於家具類的基本款。除此之外,宅邸中也會放有一些人形娃娃。真田家沒有小女孩,唯一的小男孩真田佐助對娃娃毫無興趣。沒有人會去碰或是玩那些日本娃娃,那隻單純是用來當裝飾罷了。
    
    每當看見那些麵無表情的人形娃娃時,總會產生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覺。
    
    娃娃那雙無神的黑眼睛會直勾勾地盯住他們。宛如裏頭寄宿著某些看不見的東西一樣。
    
    有一次,幸村和柳到真田家作客,真田祖父心血來潮、向他們講述了一些有關娃娃的鬼故事。
    
    其實那也並非真的鬼故事,隻是說了些供奉娃娃之類的事情。在日本,將長時間沾染人氣的娃娃祭祀在廟宇或神社裏是稀鬆平常的狀況;真田弦右衛門表示,物品隻要被使用久了,就會變成俗名為「九十九神」的妖怪——也就是「付喪神」。在北海道地方有間寺廟,名為「萬念寺」,那裏就供奉著據說頭發會長長的人形娃娃,名字叫做「菊子娃娃」;「菊子」是娃娃主人的名字,是個小女孩,聽說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之後,娃娃就不曉得是被小女孩的靈魂附身或是怎樣,頭發疑似會自動長長。除了寺廟之外,也有專門供奉娃娃的神社。一時之間想不起來,神社的名字。
    
    專司情報的柳自然而然就把這些聽來的訊息紀錄下來;柳生雖然喜歡看推理小說,卻對鬼怪之說非常沒轍;仁王隻純粹把這些視為娛樂用的曆史故事、左耳進右耳出;切原則可能是他們當中最害怕這種東西的家夥。至於真田弦一郎,他老人家向來行得正坐得直——正氣凜然、大義凜然,對於怪談什麼的內容總是嗤之以鼻,更從不曾親眼目睹過;說不準連鬼都會怕他。幸村本人不特別感興趣、也不會特別害怕,僅僅當成民間故事聽過就算了。
    
    
    兒童病房的孩子們拉著幸村、吵著要他念故事給他們聽。幸村看著麵前的小孩,沒來由地想起過去的回憶。
    
    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娃娃什麼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大概……是和昨晚的夢有關。至於無意間在自己身邊瞥見的「那個」,其實隻是一團形體模糊的影子;猛一看狀似「人影」,所以才會突然嚇到——當他想定睛審視時,影子轉眼間就消失了。他也不確定究竟是「朦朧的景象」驚悚度比較高,或是能「看清楚」的種類比較恐怖。
    
    幸村被孩子們挾持到病床上坐著,翻開被塞到手中的故事書。
    
    明明就應該隻是醒來便遺忘掉的夢境……不,其實現在想想,他記得也並不是很清晰了。隻依稀還有點片段的印象。
    
    
    依稀記得……他位於一處雜草叢生的庭院,看似從沒好好整頓過的自然環境;冷風蕭颯,四周一片荒涼虛無。
    
    手邊躺了一個娃娃。留著一頭清湯掛麵般的黑發,由白布縫成的臉蛋上繡了兩顆墨黑色鈕扣當作眼珠子,穿著一身大紅色和服的日本娃娃。
    
    娃娃破舊不堪,被隨意丟棄在草叢裏。
    
    那副人工製成的小臉上始終麵無表情。
    
    由衷興起一股顫栗的感覺。
    
    幸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轉了幾下頭、環伺周遭。
    
    
    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內心充塞著強烈的空虛感。
    
    除了空虛,就再也感受不到其它。
    
    ——當他病情發作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
    
    
    什麼都感覺不到。
    
    
    猛烈的空虛感過後,緊接而來的是——恐懼。
    
    感官功能完全滅絕的恐懼。
    
    
    我還活著嗎?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空氣沒有氣味、舌尖嚐不到味道。呼嘯劃過耳畔的,是風嗎?
    
    漸漸的,連風聲也聽不見、感覺不到空氣流動了。雙眼漸漸失去神采。
    
    幸村緩緩蹲下身。他身上還穿著住院病患的服裝。
    
    如果……這就叫做「活著」的話……
    
    如果活著……是如此不具任何意義的話……
    
    
    那不如死掉算了。
    
    
    聽覺驟然恢複。孩子的哭聲驀然響起,闖進他充滿絕望意念的腦中。
    
    幸村慢慢轉頭、循聲望去。
    
    是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在哭。
    
    隻知道應該是個小女孩。至於長相和穿著什麼的,在清醒多時後的現在,已經沒幾分確切印象。
    
    小女孩哭得傷心欲絕;邊哭還邊喊著「娃娃、娃娃」。
    
    難道地上這個肮髒破舊的娃娃是她的嗎?
    
    幸村想拾起娃娃,走到小女孩麵前交給她。但是手卻遲遲碰不了那個娃娃。
    
    娃娃那張毫無情感的冰冷臉孔使他碰觸不了。隻有種無盡的惡心感。除此之外,他發現自己的手動不了、手指動不了;手肘、肩膀、頸子、膝蓋,雙腳也無法移動。整副身子都宛如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
    
    小女孩的哭嚎聲既悲切又淒厲,音量愈來愈大。
    
    聽起來彷佛悲傷至極的怒吼。
    
    行了……不要再哭了……不要吵……
    
    幸村想摀起雙耳,兩手卻使不出力道。
    
    吵死了,不要再哭了……
    
    他覺得胸腔裏的心跳節奏正逐漸與哭聲同步。
    
    倘若再繼續放任下去,心跳的幅度和速率就會漸漸失控吧。
    
    突然間,彷佛達成他的想望似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
    
    停止哭泣的原因是,她整個人從中央被劈成兩半。
    
    刀起刀落,血沫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完美的圓弧。
    
    幸村不由得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張口結舌。
    
    
    這是個夢,一定隻是場夢。他拚命告訴自己。
    
    在夢裏,任何荒誕無稽的狀況都有可能發生。
    
    
    那把劈開小女孩的長刀還在淌血。
    
    長刀被握在一隻手中,手的主人是……
    
    
    夜叉。
    
    
    不對,是一個戴著夜叉麵具的人吧。
    
    那個戴麵具的……不知道是誰的人穿著一身應該是神官服飾的裝束。
    
    似乎戴著夜叉麵具的那個人,頭發很黑很長、長度超過了腰際,一絲絲飄起、隨風擺蕩。
    
    那個人手持大太刀,將不停哭嚎的小女孩切成兩半。毫無遲疑。
    
    小女孩不哭了,被一分為二的小小身軀「啪搭」兩聲倒在草叢裏,不會再發出任何聲響。
    
    搞不好,那記神速的揮刀比真田的居合斬更利落。幸村有點訝異自己腦中浮現出這種不適切的想法。
    
    一股作嘔感急遽湧上喉頭。他立刻跪倒在及膝長的草地上。
    
    那個戴著夜叉麵具、身穿神官服裝的人舉起長刀,開始對著那具小小的身軀胡亂砍殺。
    
    住手……
    
    住……手……
    
    他想喊出聲來,聲音卻都卡在喉嚨裏。
    
    『快逃吧。』
    
    幸村稍稍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穿著黑色和服的老婆婆。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來到他麵前的老婆婆。
    
    『否則的話……你也會被殺死的哦。』
    
    此時,幸村才漸漸恢複意識、並且凝聚起眼前的影像。
    
    
    不想死。
    
    
    開什麼玩笑,怎麼能死在這種鬼地方。
    
    他還有目標要達成。很重要的目標。
    
    
    必須達成的目標。想和夥伴們一起完成的目標。
    
    
    可是……那個小女孩……
    
    雖然幸村挺想幫助那小孩,但是似乎已經太遲了。況且,他連自己都快要顧不了。
    
    『不必擔心那孩子哦。』
    
    身著黑色和服的老婆婆悠悠然開口。
    
    『因為那孩子……正是「她自己」呢。』
    
    老婦人笑著說道,而後「忽然」拿出一顆頭顱。小孩子的頭顱。
    
    『來、你看看吧。』
    
    幸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宛如被老婦人的低語蠱惑一般、直接就伸出手,接過那顆小小的頭。
    
    是一顆小女孩的頭顱。那名不久前才被活生生斬殺的小女孩。
    
    『你仔細瞧瞧,她們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吧。』
    
    不遠處,那名戴夜叉麵具的長發神官反轉刀身,刀尖刺進小女孩的身軀;血液往四麵八方噴濺出來。
    
    「她們兩個」……是指那個夜叉神官和這個小女孩嗎?那名神官是女性嗎?
    
    幸村雙手捧著一顆應該是人類的頭,心裏卻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
    
    
    一定是因為——這「隻是」場夢吧。一開始就意識到了。
    
    眼前所有的一切,全都隻是虛幻的假象。
    
    
    暗紅色的血流滿了他兩隻手,感受不出溫度。小女孩的臉被血跡和泥沙等汙漬糊得亂七八糟、黑色發絲沾黏在臉上,根本就辨認不出真實的麵貌。隻能猜測約莫四、五歲的年紀。頭顱的體積很小,宛如娃娃的假頭。根本分辨不出來小女孩與夜叉神官是否真的為同一個人。
    
    她……是誰?
    
    小女孩的臉上還有一顆眼睛是完整的,正目不斜視地盯住他瞧。
    
    這個小孩……又是誰?
    
    『她們兩個啊?是「同一個人」哦。』
    
    老婆婆瞇起雙眸,愉快地微笑。
    
    同一個人?是……什麼人?
    
    老婦人維持著嘴角上揚的狀態,慢慢睜大眼睛。
    
    『就是我們小姐啊。』
    
    幸村順勢望向老婦人的臉。後者兩隻眼瞳都是碧綠色的。一隻耳朵缺了一小部分。
    
    小女孩的頭顱被突然冒出來的長刀刃刺穿。
    
    幸村嚇了一大跳,連忙放開那顆小小的頭。
    
    小女孩的頭顱被串在那柄長刀上,活像一顆插在竹簽上的丸子。液態與固態參半的腥紅物質從穿刺過的創口流出。
    
    那個戴著夜叉麵具的怪異神官不知何時來到了他麵前,手中的大太刀上刺著小女孩的頭。
    
    『不要、碰……我的……頭……』
    
    從那副長著尖銳獠牙的口中吐出陰沉的嗓音。
    
    不像是人類的聲音,彷佛是從深層地底傳上來的,極度壓抑而扭曲的聲調。
    
    所謂驚嚇到魂飛魄散,大概就是幸村現在的感覺。彷佛聲帶從喉嚨中被憑空抽走了一樣,連想喊叫都喊不出聲。
    
    那張沾滿暗紅色不明黏稠物、帶有濃鬱血腥臭味的夜叉麵容就近在咫尺。理論上,在夢裏是聞不出氣味的;他僅僅下意識那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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