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關東篇 (上) 第十二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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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跪坐姿變成了躺姿。總之等從恍神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時,黑河守發現自己正側躺在榻榻米上,玄黑長發也鋪灑在榻榻米上。
現在回想起來,以她所學的專業領域判斷——母親早就病了。生了心病。她自己也是。並且在內心深處刻下了抹滅不去的陰影和瘡疤;意識不到,卻深受影響。
母親現在應該過著幸福的生活吧?沒有她以後,和新家庭的成員一起……
那家庭的成員……如果沒記錯、也沒減少或增加的話,除了父母以外,應該還有兩個女孩。大的那個比她小了幾歲,現在應該是個國中生;小的那個則更小,應該還是個小學生。
兩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嗎。不同姓氏的妹妹。
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卻一點實感都沒有。她隻曾經遠遠地觀望著,不曉得對方的名字、從沒和對方相處過、沒交談過、甚至從來不曾近距離接觸過,完全無法體會「有妹妹」是什麼樣的感覺。所以,她才會對白石家的妹妹特別掛心吧。
明明就應該算是「半個」親手足……然而,對黑河守來說,那兩個流著一半相同血統的妹妹,卻是比沒有血緣關係的「偽弟弟」金太郎更加遙遠的存在。
在能意識到的意識表麵,黑河守希望母親能過得幸福。然而,在她的心底深處,實際上是不諒解對方的。
——既然深愛著父親,又為什麼要選擇別的男人?
既然隻愛著父親、心裏隻容得下他,又為什麼能投向別人的懷抱?
究竟是為什麼?這是怎樣不明就裏的心態?
而且選擇的對象,還是個會對親生女兒動粗的混帳家夥。倘若換成一般人,遇上自己的骨肉被傷害這種事——生氣阻止都來不及了吧。
母親究竟在想些什麼?
自始至終都不曉得。沒問過、沒機會問,更不想探詢。
光想象就覺得惡心——就是惡心。那種拋棄兒女、琵琶別抱的行為毫無廉恥可言、隻能用「惡心」來形容;除了惡心還是惡心。
假設換成是她的話,就算對方不在身邊,隻要心裏思念著、讓那股思念的力量充滿在體內,就有辦法活下去。連同對方的那份一起。
無法了解,無法諒解,無法原諒。
黑河守不為自己被拋棄的境遇感到悲傷難過,卻覺得父親非常可憐、忍不住要替父親抱不平。當然,她不可能親眼見過、在她出生以前的父母親的相處模式是如何。
在她對母親短暫的認識與認知中,母親是軟弱柔弱又脆弱的、動不動就流眼淚、時常將「對不起」掛在嘴上,並且必須依靠著什麼才能生存。猶如攀牆而生的藤蔓或菟絲子。
長到超過二十歲,黑河守對於男女之情仍舊一無所知、無法理解那種矛盾的情感;隻是一味怪罪著——憎恨母親口口聲聲表示父親是全天下最好最棒的對象——心裏明明被父親的身影占據著、卻依然投靠別的男人,恨母親無法自立自強。一方麵憎恨著對方,一方麵卻也同情憐憫對方;憐憫母親沒有勇氣,沒有自己用雙腳站立、往前踏步的勇氣。
絕對不想變成母親那樣。
所以她要變強、努力變強,強得不必依賴任何人。特別是絕對不能依賴男人。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不論是要拋棄什麼、犧牲什麼、付出什麼,都無所謂,也不後悔;在追求強悍的同時,更要保護自己的身心。
思想和靈魂一旦墮落,整個人就等於死去了一樣。
一直以來,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生存在這世上。以後也不會改變。
想著想著,稍微有了點睡意。大概是舟車勞頓和用腦過度所造成的疲倦感。
黑河揉了揉眼睛、又以鈍緩的動作直起身子,眼光掃到自己的行李袋。然後從裏麵拿出黑澤交給她的包裹,打開。牛皮紙啪啦啪啦地響。包在裏頭的果然是一個盒子。扁扁平平,比披薩盒的長寬再短一些、厚度再高一些。
她掀開盒蓋。
收在盒子裏的東西是一件白色襯衫。黑澤先生不可能這麼無聊把自己的襯衫給出來。三船友道則是根本沒有襯衫這種正式服裝。
從領子的樣式判斷,這是四天寶寺中學的製服。
「這、這是……」黑河半張著嘴,好半晌發不出絲毫聲音。
衣服表麵還殘留著些許無法被完全去除掉的髒汙。是血跡。
被她發狠咬傷的白石所流出來而沾上的血。
黑河伸手過去,在製服上方緩緩移動;彷佛正隔空撫摸它似的。接著,她用顫抖不止的雙手輕輕捧起那件已經清洗幹淨的製服。折迭整齊還被熨燙過的製服鼓脹脹的,似乎又包了什麼。
把襯衫掀開一看,是一個木頭娃娃。
小芥子娃娃身上穿著、不如說是套著——一個青綠色的護腕。由於護腕不夠緊到能牢牢地套在娃娃身上,所以中間用一條白色縫線捆住。娃娃沒有頸子,在頭部連接身軀的地方係了幾條銀線。
幾條淺灰色的發絲,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銀光,宛如純銀色的絲線。
黑河拿著娃娃,忍不住笑了;眼角不自覺泛淚。
護腕是白石的,頭發也是他的。
原來這就是三船楓要他帶這些玩意兒去拳館,還強拽他一根、好幾根頭發的主要原因。那位大嬸將不小心拔過量的發絲全都綁在這上麵了;估計是她自己留著也沒用,丟掉卻可惜吧。
小芥子娃娃圓滾滾的頭上被黑色顏料塗一塗、撇了幾條線就當作是頭發。它一徑是那副目光如豆、櫻桃小嘴抿直的一號表情,波瀾不驚的臉上彷佛呈現出一種被頭發勒住脖子、被護腕綁住身子的無奈感。假如它活了過來、並且擁有意識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應該就是把自己身上這些累贅全部拆掉。
「這是什麼奇怪的組合啊?蠢斃了、好像詛咒娃娃……」
黑河守感到啼笑皆非,憋笑憋得肚子痛。漸失力量的身軀緩緩往一旁傾斜,最後又倒回榻榻米上。
竟然連這件已經報銷的襯衫也給她帶上。襯衫的右邊袖子被剪去,形成一邊短袖、一邊無袖的怪異造型。
要是被他老兄知道的話,肯定會露出目瞪口呆的驚訝表情,還會有種意欲昏厥的衝動吧。不,應該會是直接昏死過去無誤。搞不好還會二話不說回收這些東西;不知道會不會再說些「太丟臉了」……之類的話。
簡直等不及想當場瞧瞧白石會作出怎樣的詫異反應。
話說回來,黑河守一直覺得這些木頭娃娃長得……實在不怎麼討喜,表情呆板又不可愛、甚至有時候還會被剛好路過的那些「看不見的朋友」進駐或借宿,就跟她之前碰過的木頭娃娃一樣。真搞不懂那群人為什麼要把這麼詭異的東西當寶……好吧,就當作是文化差異、各有所好。
除了這東西以外,黑河又從背包內側的收納袋中取出了一樣物品。
是一個黑貓鑰匙圈。先前從白石那裏收下的小玩意兒。
雖然這隻是個不值幾塊錢的小裝飾品、雖然隻是個不含任何心思的隨手贈與物,黑河自己手邊也沒有半把能使用到這個鑰匙圈的鑰匙;不過,對她而言卻擁有重大的意義。
而這重大的意義……現階段絕對不能被發現。或者,永遠都不能被發現。
也許是心情和精神都過於鬆懈,總而言之,已經不再同往昔那般緊鎖的淚腺又逐漸鬆動著,視野漸漸變得模糊,眼前漸漸泛起一層霧茫茫的水氣,鼻腔裏滿是酸楚的感覺。
黑河屈膝坐著、臉抵住襯衫,不小心溢出的淚水全都流淌在吸水性不佳的布料上。黑貓鑰匙圈緊握在手中。
——拿著這些東西,感覺就好像他也在身邊一樣。低潮的情緒一掃而空。
眼淚流一流,緊接著鼻涕就要跟著奔出來了。黑河連忙將頸子往後仰、抬起頭,以免幹淨的製服襯衫被穢物弄髒。
真是,愈來愈變得容易傷感是怎麼搞的。明明就不應該是那種個性。
房裏沒有衛生紙,暫時也不曉得該去哪裏、能去哪裏弄到,因此她隻好用力吸吸鼻子,用衣袖隨意在臉上擦抹。
房外傳來了木下護士長的呼喚聲。
「阿守,我幫妳放好洗澡水了,快過來吧。」
原本想迅速回答「是、馬上來」,喉嚨卻彷佛被鎖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隻得動作飛快地拿了該拿的東西之後、匆匆忙忙跑出去。
木下家的浴室裏有個很大的檜木澡盆,矮凳和舀水桶也都是檜木材質。
「我們家老頭最喜歡泡澡了,尤其最喜歡用這種木盆子泡澡。感覺很有氣氛吧。」中年婦人用玩笑般的語氣說道。「妳應該不介意吧?不要擔心,我已經把盆裏刷洗過好幾遍了。絕對不會有老人的味道哦!」
黑河懷裏抱著換洗衣物,搖搖頭。她已經很習慣身邊圍著一堆中老年人。
「妳家的浴室該不會也是這種格局?」中年婦人見她反應平淡,於是好奇地問。
黑河點了點頭。「……每天……都要劈柴……」
「啊?妳在碎碎念什麼?」
她閉上嘴巴,又搖搖頭。
「真是個怪孩子。」木下護士長無奈地歎息又失笑,摸摸她的頭頂。她有時候不介意被拍頭——可能是在分神發呆的緣故——卻死活不被碰觸綁住的長發。堪稱莫名其妙的執著。
「那妳慢慢泡吧。奔波了一天,一定很疲倦了。我們都已經洗完了,所以妳可以盡情待到妳想出來為止。」說罷,中年婦人走了出去,留下年輕女孩獨自一個。
黑河環顧了周遭一圈。
這間浴室看起來像個迷你型的日式澡堂,所見之處煙霧彌漫、蒸氣朦朧。
將右手伸進蓄在檜木桶內的熱水裏輕輕攪動幾下。溫度適中。
不安忐忑的感覺被相對熟悉的環境削減了許多。
最重要的是,難得有幾天不必忙著劈柴升火、打水什麼的;一方麵覺得輕鬆,另一方麵卻也有點不太習慣。向來就是用那些方式鍛煉自己,若幹年來如一日。
黑河突然意識到自己過著多麼原始又簡陋的生活。假如他們知道的話,不曉得會不會擺出訝異的表情,把她當成稀有動物之類的。
她放下懷裏的物品,脫掉戴在左手的連指護腕,解開纏繞住手掌的繃帶。
皮膚表麵的外傷幾乎已經好得差不多,重點在於裏頭的內傷;最麻煩的部分也是內傷。隻要收攏五指、全力握緊,仍然會傳來隱隱疼痛。
這種狀況,不可能用左手采取攻擊行為、擊打任何對象。也隻能耐住性子等待傷勢完全痊愈。
假使用上她自己的藥,肯定沒幾天就複原了。不過,那盒藥現在不在她身邊,而是在白石那裏。
他……比較重要,不對、是最重要的。
他一定要盡快好起來,要帶領隊伍拿下關西大賽的冠軍,然後進軍全國大賽。
那是網球部所有人的目標,最重要的目標;無論如何都不能遭到破壞的目標。
黑河守按住自己的右上臂、靠近肩膀的地方。就是在這個地方被她狠狠咬下。
她眉目輕斂,臉上浮現出自身所覺察不到的傷感神色;同時在心中反複默念著——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