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陸點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三十一章、逢魔之刻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5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濃鬱的消毒藥水味道撲麵而來,金太郎忍不住捏住鼻子。
    「我和爸爸媽媽到了醫院,肌肉大叔和醫師大嬸還有襯衫大叔也都在阿守的病房裏。不知道怎麼回事,襯衫大叔好像也受傷了,穿著病人的衣服。」不曉得是有意或無意,遠山金太郎總是以具象征性的「別號」稱呼長輩們,這大概是屬於他自身獨特的記憶方式。「阿守躺在病床上,身上還有手腳、全身都是繃帶,臉上還戴著那個……可以幫助病人呼吸的東西。我問媽媽,阿守為什麼要戴那個,她說是因為那時候的阿守沒辦法自行呼吸,所以才要戴……」
    站在病房門口、躲在母親身後,小少年見到黑河守躺著,身上穿著住院病患的服裝,玄黑長發被攏成一束、擱置在身畔。熟悉的麵龐白皙賽雪——是血色盡數褪去後的慘白——雙眸緊閉,口鼻部位被覆蓋在氧氣罩下,露在衣袖外的雙手都被紗布和繃帶包得連絲縫隙也沒留;尤其是每根手指不知怎地、都裹得密密實實;看在孩子眼裏跟幾隻泡水膨脹的蠶寶寶沒什麼兩樣。雙腿都打著石膏。除了頭部似乎不怎麼要緊以外,整個人看起來活像一具參展在博物館裏的木乃伊。
    「傷得嚴重到沒辦法自行呼吸的地步,我完全不曉得……無法體會,那種感受……我爸爸媽媽、以及大叔和大嬸們都沒人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阿守會傷得那麼嚴重。他們隻說,要是她醒來看到我在場的話,應該會覺得很高興……」
    遠山金太郎還清楚記得——當時,病房裏的空氣冰冷而沉悶,所有的氣體分子似乎都凝結成了塊狀。不論是這張臉或那張臉,全都是鬱鬱寡歡的神態。室內靜得連軟管中的點滴液流動聲都能聽得清楚。金太郎看到不曉得為什麼也受傷而坐在輪椅上的黑澤先生一直向三船夫妻表示歉意、直稱自己沒保護好小守、沒讓她平安無事地歸來,滿臉自責。那是小少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溫文爾雅、氣質穩重得像名深山隱士的中年男子表現出誠惶誠恐的態度。三船友道板著臉不發一語,三船楓也隻能難過地勸管理人停止道歉,一切都不是他的錯……
    當時,對前因後果一無所知的小少年隻感到害怕、深深的害怕——無盡的恐懼像一頭看不見的怪獸,緊緊攫住幼小無知的心靈。
    從他的眼裏望出去,景象在搖曳。
    不是黑白色的畫麵。而是暈黃色。
    正值向晚時刻,來自西邊地平線的落日光芒將純白的病房染成深深淺淺的黃色;閃耀奪目,宛若金粉遍灑滿地的璀璨光景。
    介於白日與黑夜之間的黃昏時刻。
    小少年忽然目睹到了某些奇怪的現象。
    平躺在病床上的黑河守的旁邊、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跳動。一些黑黑的影子。看不清輪廓與形體的影子。
    怪異的影子時不時扭曲、晃動;忽而拉長、忽而壓低,寬窄肥瘦變化不斷。金太郎不禁想到——當走進遊樂園裏的鏡屋時,在哈哈鏡中所看見的自己也是這樣——忽高忽矮忽瘦忽胖、奇形怪狀的倒影。彷佛一支詭異至極的舞蹈,讓人愈看愈不舒服。
    襯著昏黃的背景,影子看起來特別清晰。
    然而,除了中央、周遭卻滿是噪聲。像一麵局部損壞的電視機屏幕。
    沙、沙、沙——沙沙聲不曾間斷。
    奇怪的影子時而出現,時而消失。
    她的身軀愈來愈透明。即將消散於夕暮之中。
    『那個世界的入口開啟了』
    窗外的夕陽紅得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炬。
    火炬;火車
    據說當人死後,不知從何處會出現一台被熊熊火焰包圍住的車子,那是一種被稱作「火車」的妖怪。「火車」會前來帶走屍骸;惡徒以及犯罪者的屍骸。祂們會撕裂屍骸、手腳丟出車外,隻留下軀體。有一說為「火車」的真麵目是百年貓又;由年齡超過百歲的貓又幻化而成。
    「火車」來自地獄,也將罪人帶往地獄。
    妖怪;魔;地獄
    據說,「火車」上所載運的全是魍魎
    魍魎
    黃昏
    逢魔時刻
    小小年紀的遠山金太郎揉了揉眼睛,再睜開。
    有個少女正坐在病床上,就坐在黑河守身旁。
    少女穿著一身以黑為底的和服,和服上繡有花朵與水氣球等鮮豔圖案。那些花朵和水氣球也都在晃動。就在布料的表麵恣意遊移。
    ……姊姊,妳是誰?是阿守的什麼人嗎?
    小男孩僅僅在心裏思忖,沒說出口。
    少女以極慢的速度轉過頭來;然後四目相交。
    少女生得眉清目秀,麵色雪白,留著一頭筆直的黑色長發,大大的雙眸紅得宛如蓄滿了鮮血。
    血紅色的雙眼。美麗得像盛裝在高腳杯中的昂貴紅酒,也像兩顆精製過後的紅寶石。
    形似人偶般的和服少女坐在床沿、微微傾下身,伸出纖細的手指,來回撫摸著躺在病床上、還不醒人事的女孩臉龐。同樣麵色雪白的女孩臉龐。
    我是……
    男孩看見少女的雙唇開開闔闔,卻聽不見絲毫聲音。聲音被切斷了。
    小男孩盯住那名陌生少女粉雕玉琢的臉孔,移不開視線;不由自主地發著怔。
    那口型、看起來……
    えん……ま……
    『——金太郎、金太郎,你怎麼了?』遠山家母親伸出手,輕推著兒子的背。『去吧、去旁邊看看阿守。』
    小少年沒立刻動作,卻是緊捉住母親的裙擺。
    『金太郎?』
    他說不出口。說有些奇怪的東西正圍繞在阿守四周,跳著惡作劇似的怪舞蹈;並且還有個陌生的少女在場。
    無意間,眼角餘光瞥見牆邊窩著一小團黑黑的影子。
    那是一隻黑貓。不曉得什麼時候、從哪裏溜進病房的黑貓。幾乎融入在牆邊的陰影裏頭。不仔細留意的話,絕對不會發現。
    黑貓靠牆蹲坐,有隻耳朵缺了一小部分,睜著一雙翡翠色的眼睛;彷佛兩顆漂亮的碧色琉璃珠,美得教人目不斜視。
    不知道為什麼,金太郎總覺得這隻貓好像在微笑。
    黑貓的身後隱隱約約有兩條細細長長的影子正在閃來閃去、左右搖晃。
    那是尾巴。兩條尾巴。
    有兩條尾巴的黑貓。
    怕得不敢接近。心髒收縮和舒張的力道很強,咚咚作響著;血液輸送的速度愈來愈快,劇烈的脈搏鼓動讓他覺得十分難受,頭暈;也想立刻躺平在病床上休息。
    遠山金太郎抬起頭,隻望見父母親表情困惑的臉。
    爸爸媽媽、還有大叔們和大嬸似乎都看不見那些東西。躲在牆角陰影裏的黑貓便罷,但是,身穿花色和服的少女就光明正大地坐在病床上,來來去去的大人們卻都好像把她當成空氣一樣、完全視若無睹。
    似乎隻有仍然是個孩子的金太郎看得見。
    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不過,隻消一眨眼分神的瞬間,那些東西卻又消失無蹤了;跳著詭異舞蹈的怪影子、不認識的黑發血瞳和服少女,和有兩條尾巴的黑貓都不見了。
    少女的歲數貌似比他大了一些,比黑河守小了一些;大概國中左右的年紀。
    是什麼?那些影子是什麼?那位穿和服的姊姊是誰?她是怎麼來的、又是怎麼離去的?貓咪怎麼會有兩條尾巴?
    當下,小小的腦袋瓜裏充斥著多到滿出來的疑問。
    難道是錯覺嗎?因為身體不舒服所產生的錯覺嗎?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麼想都想不透,也不可能想透。
    然而,遠山金太郎很快就把這則小插曲給遺忘掉;也從沒想起來過。因為在那之後,健康快樂地正常成長的少年就再也沒遭遇過類似的奇妙體驗。
    那時候,金太郎還以為黑河守會就這麼死去。
    呈現半透明狀的軀體;幾乎融入在黃昏景致當中
    彷佛火光衝天般的豔紅景色,夕陽正在燃燒
    「火車」會來帶走屍骸
    將死之人
    在她還未自昏迷中蘇醒過來前,遠山金太郎過了提心吊膽的好幾日;成天纏著父母親要去探望阿守、看她醒了沒有。
    會死嗎?會死掉嗎?
    房內沒點燈,小少年躲在被窩裏。雙手緊握住一顆摸起來毛茸茸的小球。
    男孩的年紀還小,不知道信仰是什麼,也沒有信仰。他隻能握著自己最喜歡的網球,藉以尋求安全感;彷佛手握佛雕或十字架般地虔誠祈禱。
    他不太了解死亡的意義,更無法體會;爸爸和媽媽隻告訴過他,「死掉」就是再也見不到麵——無法肩並著肩走在一起、無法接觸到對方、無法和對方交談、永遠不能再一起打網球。
    『譬如說,要是我們家的大狗狗「次郎」死掉的話,你就摸不到牠,不能牽著牠去散步;也不能一起睡覺、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玩耍了。』
    金太郎愈聽、眼睛和嘴巴也都愈張愈大。
    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不要死掉
    兩隻小而有力的手掌緊緊地捏住黃色小球,把最純粹的心願全都寄托在這顆最心愛的小球上。隻能這麼做。小男孩吸了吸充滿水氣的鼻子。
    阿守,快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我們一起去打網球
    「金太郎、金太郎?」小春一邊呼喚、一邊搖動小少年的肩膀。「你怎麼啦?怎麼突然發起呆了?覺得不舒服嗎?還好嗎?」
    「啊、呃、沒事,我沒事。」
    「那後來呢?老師有醒過來嗎?」小石川問道。
    「沒醒的話,之後是要怎麼來學校啊。」忍足謙也反應迅速地插嘴吐槽。千歲和財前忍不住同時噗哧一聲;接著,就在部長傳達出滿滿「溫馨提點」的注視下乖乖低頭。「……抱歉,我們不是故意的。」
    「等了好幾天,阿守終於睜開眼睛了……大叔和大嬸們叫我趕快去看她。可是……」遠山金太郎頹喪地垂下了眉毛和肩膀。「阿守完全沒看我一眼,無精打采的,眼睛裏不像平常那樣亮亮的……好像當我不存在一樣。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在叫她,好像對周遭的動靜完全沒感覺。」
    時隔數載,小少年也隻能就內心所感受到的盡可能描述出來,使用語彙的合理性與合適性等問題先暫且擱在一旁,總之能理解便行。「後來,阿守就一直是這種好像遊魂似的狀態,被護士阿姨牽來牽去、帶來帶去。別人對她說什麼,她都沒反應也沒響應,表情呆呆的、好像完全沒知覺的樣子,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天……我忘了有多久。每天,我隻要一放學,就會往醫院跑;一直一直——在旁邊叫她的名字。」
    小少年握上女孩的手;冰冷的溫度傳遍他全身。他搖了那隻冰涼的手臂幾下,對方仍舊毫無動靜。於是,他又想哭了。
    「我一直叫她、一直搖她;可是,阿守都沒理我……」
    以遠山金太郎這副響雷般的嗓門威力,八成連死人都會被吵到從墓裏爬出來破口大罵。
    光想象就有種受不了的感覺。財前光取下耳機、掏了掏耳朵,再戴回去。「然後呢?這招有效嗎?應該有效吧。」
    金太郎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可是,等阿守完全清醒之後……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趕我』。」
    「趕你?趕走你?」
    「因為我看她都不理我,所以我就一直在旁邊講話,想引起她的注意。」小少年舉起一雙手掌擺在嘴巴兩旁、圈成喇叭狀,使聲波增幅。「之後,好不容易阿守終於清醒過來了……可是,她說看到我就覺得煩、叫我不要在旁邊吵,很凶很凶的叫我滾出去。雖然聲音不大,但是表情很可怕……」金太郎放下雙手、縮起雙肩,眉毛也跟著垂成八字形。「她那時候的眼神,就跟之前在保健室裏看到的樣子,一樣、恐怖……」
    遠山金太郎還清楚記得當時黑河守瞪向自己的目光,宛如幾千萬根針直射而來、銳利得幾乎要刺穿他整副軀體;就連處於無風的室內,她那頭長過腰際的黑發似乎也能微微飄動起來。若非她當時身受重傷尚未痊愈、動彈不得,應該早就動手直接把人輾出去了。小少年不知道她遭遇到了什麼,隻覺得她凶暴的態度中摻雜著困惑和質疑之類的情緒,時常露出皺眉不耐煩的神色,似乎正內心交戰著、不曉得在和什麼對抗。
    彷佛是被什麼不好的東西給附身了一樣。
    此刻,小少年才真正回憶起來。
    難道……會是跟那些奇怪的影子有關嗎?
    那時候,坐在阿守身邊的姊姊——麵無表情的、看起來像一尊市鬆娃娃的姊姊,究竟是什麼人?雖說在模模糊糊的記憶中,那位容貌清麗的陌生少女應該是麵無表情的;不過,若要再進一步回想細節,其實他也不能很確定……應該是容貌清麗,應該是麵無表情,應該像個人偶,應該是穿著黑底花色的和服,可能是黑發、可能是血色的雙眼,可能如此大概這般——這樣的朦朧印象。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少女,也是最後一次看見。
    還有那隻感覺像是在微笑的黑貓;有兩條尾巴的黑貓。
    金太郎決定有機會一定要問問她。假如還記得的話。或許黑河自己也不明所以,畢竟她當時還沉睡著。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