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陸點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二十八章、幻夢迷境(Ⅲ)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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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石盯著房內其中一尊佛像,不知不覺走神,意誌開始恍惚。檀香的味道把他的思緒從現場慢慢帶離。
    ×
    當他再度回複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不在石田銀的宿舍內,而是身處於某個地方。
    某個……似曾相識的地方;曾經到過的場所。隻不過,並非實際親身經曆過的體驗。
    這裏是……
    他站起身,東張西望了幾下。
    周遭彷佛起了大霧一般,看不清環境中的景物。宛如一張對不準焦距的黑白照片,所望之處盡是朦朧模糊的狀態。
    這裏是一處雜草叢生的庭院,景致十分荒蕪淒涼。庭院中矗立著一棵黑漆漆的神木,樹幹上綁著一圈粗麻繩;繩子上每隔一段固定距離就會掛有紙條,紙條是由幾張菱形狀的紙片連接而成;據說那是擁有鎮邪效用的……名為「注連繩」的東西。不過,這棵巨大的神木似乎已經枯死了,光禿禿的枝椏上沒長半片葉子。這樣一棵看似不含絲毫生命力的神木,真的能夠鎮邪驅邪嗎?
    不遠處有一間神社,外觀破敗的小神社;但是沒有可供搖鈴的鈴鐺和繩子,也沒有能投香油錢的箱子。拜殿前方是一條狹窄蜿蜒的參道,石板上長滿深綠色的地衣、縫隙間則塞滿了長長短短的雜草。拜殿後方是一間隻有一層樓的平房。兩扇紙糊的格子大門呈微微開啟的狀態。
    裏頭一片漆黑,看不見裏麵的狀況。
    有什麼人住在裏麵嗎?那棟傳統樣式的木造建築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倒塌。
    觀望的視線繼續轉動。
    庭院裏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周圍由一圈深灰色的石頭堆砌而成。水麵時不時會產生細微的波紋。
    這是曾經見過的景色。一定見過。他非常確定。
    不過,是在哪裏?又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哪裏見過的場景?這裏是什麼地方?
    當白石打算移動腳步前進、想走近那間與神社相連接的平房時,卻被烏鴉的叫聲嚇得頓住了雙腳。
    轉頭一瞧,入口處的鳥居上方停了一對烏鴉。距離太遠,目測不出真實大小。
    兩隻烏鴉緊緊相鄰,有如比翼鳥。並且都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凝視著他。
    烏鴉的凝視讓他覺得不怎麼舒服。
    宛若人類一般的眼神。
    接著,其中一隻仰起了脖子、展開雙翅,發出吵人難聽的嘎嘎聲。他忍不住摀起雙耳。
    另一隻烏鴉則始終靜默著,靜得彷佛動物標本。隻是一味地盯住他。
    ——盯著,猶如人類的視線。充滿了七情六欲的視線。
    然後,他留意到那隻盯住自己的安靜的烏鴉——有一邊翅膀摻雜著幾絲血紅色的碎羽。
    鮮紅色的——似乎那裏正流著血。
    我、看過……看過牠……
    在哪裏看過?
    正在振翅大叫的那隻烏鴉是全黑的。黑得幾乎和同樣是黑色的鳥居融為一體。靠近鳥居柱底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祠堂。
    黑色鳥居上掛著一塊匾額。但是完全無法辨認上頭的字體。不知道這是間什麼名字的神社……
    不對。
    從他所處的地理位置來看,應該是在鳥居的另一邊,是已經走過鳥居、位於神社前方,並且隻能看見匾額背麵的狀態了;照理來說,是連那塊匾額的正麵都看不見。
    那麼,是怎麼察覺到的?辨識不了的字體。
    他舉起雙手按住額頭。
    毫無理由,就是知道。
    為什麼會知道?
    身後的草叢突然發出沙沙作響的聲音。白石迅速回頭。
    長及膝的芒草中閃過一道小小的影子。影子中有兩點青光若隱若現。
    那是……
    他正想上前看清楚時,影子已經先一步現了身。
    是一隻黑貓。一隻耳朵缺了一角,額頭上散布著大小白紋的黑貓。其中有一塊白斑的麵積特別大;猶如高掛於夜空中的那輪明月。
    啊。他聽見自己忍不住喊出的聲音。
    黑貓用牠那雙碧綠色的漂亮眸子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又消失在草叢裏。
    『等一下。』
    白石在過長而茂密的草叢中跋涉前進。艱辛萬分、氣喘連連。
    突然間,不小心被什麼障礙物絆倒。他跌趴在草堆裏,發出輕微的痛呼。
    定睛一瞧,他赫然發現絆倒他的東西,
    是一副骨骸。
    一副布滿青苔,被藤蔓覆蓋著的骨骸。表麵剝落、骨骼碎裂,貌似已經擱置了許久。
    嗚哇!他聽見自己驚叫出聲。坐在草地中一直往後退。指尖冷不防碰到了某種硬物。
    又是一副骨骸。
    骨骸、骨骸、骨骸、骨骸、骨骸——芒草中到處散落著骨骸。有穿著布衣的,也有穿著鎧甲的骨骸。有完整的,但是有更多四分五裂的。
    彷佛戰爭過後的景色。
    不對,不是戰爭。
    是地獄
    『嗚哇啊啊啊啊——』
    恐懼感急速籠罩住全身。白石聽見自己慘叫著、一邊朝神社的方向踉蹌前進。
    好不容易快要接近那間平房的玄關時,半掩著的紙門被推開了。
    走出來的是一位身姿佝僂的老婆婆。
    一位身穿黑色和服的老婆婆。
    『哎呀哎呀、怎麼跑到這地方來了呢?』
    老婦人瞇著雙眼,揚起友善和藹的笑容,態度相當親切。
    一副早就認識他、並且認識很久的樣子。
    『跑到不該來的地方了呢……小姐也真是的,就這麼喜歡你嗎。』
    不該來的地方?喜歡又是什麼意思?
    他嚇得心髒狂跳、驚魂未定,流了一身的冷汗將襯衫給浸濕透徹,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再轉頭,骨骸卻全都消失了。
    老婦人以慨歎的口氣繼續說道。
    『要是你一直這樣到處亂跑的話,我們小姐會很困擾的啊。』
    小姐?誰?
    這間神社與平房裏,果然真的住著人嗎?
    會是住著怎樣的人呢?是什麼樣的人會住在這種如同荒郊野地的場所?
    老婦人轉過身,準備朝平房後方走去。
    老婦人的步伐雖小,卻異常地輕快。
    『請、請等一下!』
    他聽見自己這麼喊道,趕緊加快速度尾隨著對方,唯恐被單獨扔下。眼角餘光瞥見平房的屋簷下方似乎吊掛著什麼東西。
    一小團灰灰的、接近黑色的橢圓狀物體。又是依稀記得曾經見過的東西。
    突然間,從那團深灰色物體的兩旁展開一雙小而扁平的片狀物,接著拍動幾下,那東西就這麼飛了起來。
    原來是一隻蝙蝠,所以才能倒吊在屋簷下方。牠在空中迅速盤旋了幾圈,然後就消失無蹤。
    繞過彷佛廢棄已久的平房之後,先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口井。井上架著打水用的轆轤裝置,繩子的一端綁在上頭,另一端則和一個小木桶的把手綁在一起;小木桶幾乎隱蔽在淩亂糾結的雜草堆裏。
    不遠處,是一條河流。
    河流?
    怎麼可能,剛才根本沒看見……
    白石揉了揉眼睛,再睜開。
    河流還在,絲毫不變。
    水麵是黑色的。望不見底的黑色。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河裏有沒有生物存在。
    彷佛就在瞬間——憑空出現的一條黑色河川。
    沒聽見水流動的聲音。
    究竟有沒有在流動呢?這條河。
    空氣中飄著若有似無的檀香味道。一直存在的檀香氣味。
    是來自什麼地方?神社裏燒著檀香嗎?
    身穿黑色和服的老婦人站在河邊,正在招手。衣袖不停地擺動。
    小幅度招擺的動作。讓他想到家裏的那隻白貓。每當貓咪想撒嬌耍賴或是想企求食物時,就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假如讓牠等太久的話,焦躁的貓咪還會用肉肉的腳掌使勁拍人。
    那位老婆婆在對什麼招手?
    白石順著老婦人的目光以及麵對的方向望去。
    河裏有個人。
    確切來說,是有個人正站在河流中央。至於水究竟有沒有在流動,實在感覺不出來。有可能在動,也有可能沒在動。
    站在河中央的那個人戴著一頂烏冠帽、穿著狩衣形式的服裝;衣體和袖子並非完全縫合、而是相互分離的設計,從肩部可以看見裏頭的單衣。河流深度及腰,看不見下半身的情況。不過,這也已經足夠作為判斷依據了。
    大阪府僅次於東京都、也算是個曆史悠久的古城,神社、寺院和廟宇等宗教建築的數量繁多,祭典的種類各式各樣、五花八門,舉辦祭典的次數多得不可勝數,目睹神官的機會自然大增。
    那是神官的裝扮。那麼,站在河裏的那位就是這間神社的神主了嗎?待在河裏做什麼呢?
    『小姐、小姐。』
    那個人聽聞老婦人的呼喚聲,以極緩慢的速度轉身;轉到能讓他看見側臉的角度。
    那人頭上戴著冠帽,頭發很黑很直、長過腰際,在靠近末端的位置用檀紙和麻繩綁住。側顏線條十分柔和。
    是女孩子。穿著神官服飾的女性。
    她的臂彎裏抱著一顆頭骨。
    『小姐、小姐,快起來吧。』
    老婦人一邊招手,一邊呼喚。
    愈看愈覺得老婦人招手的動作像貓咪。
    但是,話說回來……小姐?
    神官通常不是都由男性來擔任嗎?女性神職人員的話,應該是巫女才對吧。
    待在河裏的那個人稍微有了點動靜;慢慢地朝老婦人的所在地移動。
    宛如墨汁一般的黑色水麵漾起一圈圈同心圓似的漣漪。
    那個人從水裏走到了岸上。
    不過,覺得配色有點單調。
    最外層的首上和狩衣以及中間那層單衣都是黑色的,裏麵的小袖與下身的指貫都是白色的。整身服裝就是隻由這兩種顏色組成。曾經聽阿銀和小春說過,隨著時代演進,狩衣的花紋也愈來愈多樣化、愈來愈色彩繽紛。時常不同的顏色更代表著不同的年齡與位階。
    在穿著方麵也有點出入。白色的長布條繞過腰際,結是係在靠近心窩的下胸位置,兩端多餘的部分便垂在身前,狩衣幾乎是服貼著身軀的狀態。和一般鬆垮垮的狩衣穿著不一樣。
    那人緩緩地前進,他的視線也以緩慢的速度移動;這時,白石才注意到河岸上開滿了花朵。
    黑色的花朵。黑色曼陀羅。
    作神官打扮的年輕女子麵無表情,對佇立於一旁的外來者視若無睹。她撩起寬大的衣袖,伸出戴著墨色手背套的雙手往似乎沒被沾濕、仍然是幹燥狀態的身上隨意拍了拍後,就要朝神社走去。原本在懷中的頭顱骨骼掉落在地;不過她看也沒看一眼,更沒去撿起來。
    白石想自己知道這個人是誰。想著,並且作勢追上。
    『請問……』
    『哎呀哎呀、請不要隨便跟我們小姐搭話哦。』
    穿著黑色和服的老婦人不知何時來到了他麵前,抬起一手阻止他前進的腳步。
    『不、那個,我認識她、那個女……』
    老婦人睜開了一直瞇著的雙目,並且微微瞠大。兩隻眼睛是青綠色的,瞳孔縮成細細的針狀、豎直在碧色的虹膜中央。
    白石嚇了一大跳,往後退了幾步。
    這個老婆婆,是……
    仔細一瞧,她的一邊耳朵缺了一小塊。
    為什麼?怎麼可能?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嗬嗬嗬、怎麼不可能?這世上本來就存在著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現象。』
    老婦人彷佛讀得到他的心聲似地、笑彎一雙碧眼。然後將手抬高,遮擋住他的視線。
    『不對,這裏不是你的世界……』
    從老婦人的指縫間,能窺視到打扮成神官的年輕女子停住了步行的雙足,並且轉過頭、朝這個方向望過來。
    熟悉的眼神。
    既冷漠,卻彷佛隱藏著千頭萬緒的眼波流動。
    她胸前掛著一條像是由獸類的尖牙與爪、鳥類的羽毛所串接而成的項鏈;除了爪牙和鳥羽之外,還摻雜著一些顏色各異的石頭和玉石。
    除了那條奇怪且原始的首飾,她還另外戴有一麵小八卦鏡和翠綠色的念珠;以及一個護身符。
    那是一個全然為黑的護身符,上麵有以白色字體寫成的「玄野川」三個漢字。
    女神官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把大太刀;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老人。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不知何時」與「措手不及」之間。
    盡管實在是覺得莫名其妙,會讓人禁不住大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然而,原因和過程都不重要。無法探究,探究不了。
    那是個很老很老的老人,駝著背、穿著灰黑色的長袍,手持拐杖;臉上的皺紋又多又密、幾乎辨認不出原本的長相。老人的頭頂光禿,蓄在下頷的胡子很長、長到了胸前,萎縮過度的身高還不及年輕女子的下巴。
    與其說他是老人,倒不如說是一具從棺木裏爬出來、幹巴巴的河童木乃伊。不曉得有幾百歲了。
    『……送他回去吧。』
    幹屍……那位老人沒開口,不過聲音卻像是直接傳送進大腦裏似的。是非常幹燥沙啞的嗓音。彷佛從地底傳上來的聲音。
    『是,禦津羽衛門大人。』
    老婦人點點頭,將手更移近了些;掌心貼著他的臉。
    『等、等一下……』
    不知道自己會被怎麼對待,緊張指數驟然上升,大幅度跳動的心髒猛力地撞擊著肋骨。感覺環境溫度愈來愈低,寒氣逼人,毛骨悚然。
    『放心,你還會有機會來的。』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彷佛要被吸進那兩窩愈睜愈大的碧色眼瞳裏。
    老人和年輕女子都已經不在原位。
    在失去意識前,耳邊隱約回響著烏鴉和貓咪的鳴叫聲。
    ×
    「——白石、白石!」
    他的身子用力晃了一大下,接著猛然驚醒。
    一張開眼,發現隊友們都圍在身邊。原本挺埋怨他的金太郎也用擔憂的表情看著他。
    「什……我怎麼了?」
    「你睡著啦!」忍足謙也輕拍著好友肩膀。「真是的,就算這裏空氣真的有點不好、阿銀的聲音也又平又低的很像催眠曲,但是就這樣睡死過去,你也太厲害了點吧!這裏明明就擠得連想好好坐下都沒辦法。」
    被評為「聲音像催眠曲」的祖師爺不曉得該不該感到高興——因著終於有機會被吐槽而高興。
    「阿藏,你還好嗎?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要出去走走、吹一吹風?」小春的聲音如是建議道。
    「不……沒關係。」白石緩緩搖頭,伸手對祖師爺比了一下。「阿銀,你繼續吧。」
    所有人又看了看部長,然後才紛紛回到自己的位子。
    他靠坐在牆邊,右手撫上左臂。在畢業以前,可不能被夥伴們發現繃帶底下的東西。黃金打造成的護手;監督渡邊修的全部家當。
    原來剛剛那一切,都是在夢裏所發生的事情。在短短幾分鍾內所作的夢。
    也應該是這樣。那種難以想象的經曆,不可能會在現實生活中遭遇到的。
    然而,那間破敗的神社和隻有一層樓的木造建築,都是之前夢過的景色。是同一處地方。白石非常確定,再確定不過。隻是,這回夢到的事物又增加了幾項。
    那名打扮成神官模樣的年輕女子……
    確實是她……黑河守沒錯。他的視力良好得很、足足有一點五,腦子也相當清晰。
    抱著頭蓋骨、手持太刀的女神官,雙眼無神亦有神。
    遍地的屍骸。地獄般的景象。
    麵無表情的女神官、木乃伊似的老人、老婆婆、成群的屍骨、黑色曼陀羅、黑色的河流、黑貓、烏鴉、蝙蝠、神木、枯井
    黑河……守
    白石將頭往後仰,後腦杓靠住牆麵。雙眼慢慢闔起。
    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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