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陸卷 第五十一章、別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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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宮彩香才剛要步出校舍大樓,便碰巧目睹網球部部長追上校護的畫麵。少女稍微隱匿自己的行蹤,靜靜地觀望。
白石跑到黑河身後,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氣息微促且微紊。
「妳——」本來想從她那裏直接下手,但是最後仍然選擇改口。「小金怎麼了?為什麼他會忽然哭成那樣?妳知道原因嗎?」
被他問話的那方毫無反應,連身子也沒轉過來。
白石又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緩氣息。
「如果妳知道為什麼的話,就回答我。」他直起身子,以義正嚴詞的態度發問。「請妳回答我。」
黑河稍稍轉動頭部和脖子,但是還不到能看見側臉的角度,同時也被馬尾遮擋住。
「……他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白石抿著唇停頓了幾秒鍾;然後以類似公事公辦的一直線語氣開口:「妳知道,我的身分是……網球部部長兼校隊隊長。我有保護任何隊員和部員的義務和職責。」
束在她腦後的長發乘著風,一絲絲輕輕飄起。挾帶著若有似無的清香氣味。洗發精和檀香的氣味。
就和初次見麵時的情形一樣。
腦子裏充滿著的全是這近兩個月來和黑河守相處過的景色。
第一次在校門口碰麵——雖然嚴格說起來,並不是第一次。接下來,因為遠山金太郎的關係,使她和他們產生了點連結;也幸虧四天寶寺中學的網球部並不像關東的某些人氣學校,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之地」,她才能放下心來和他們互動。不久之後發生了那件電車之狼事件,她因此換穿女生製服、還去了東京一趟,短暫消失了幾天;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而去、事件結果又如何了,他們到現在都仍然一頭霧水;不過看在她親手做給他一個焗飯便當、並且強調是遮口費的份上,隻好不繼續追究。雖說親手做的食物才是重點。
後來,因為她鼻青臉腫得太誇張的傷勢、和她吵了一大架,也連帶認識了三船拳館那些人們,了解到這女人是個拳腳利落的練家子、身手不凡,據說童年十分坎坷;目前還隻停在「據說」的階段。也多虧了有她,他生平頭一遭見識到活生生的靈異照片,又從她的和服照中牽扯出和他有關的靈異事件;雖然知道自己得救了、是這出劇中的主角之一——寶貴的初吻就這樣沒了——一方麵有種「還可以」和「エクスタシ」的感覺;不過另一方麵,他也想以觀眾的身分參與整個過程。
回想每次和她大小姐一起吃飯的光景,總是搞得雞犬不寧外加消化不良;第一次的讀書會,最後好像也沒讀到什麼書,竟然是由枕頭大混戰落幕的;第一次喝下午茶,結果卻演變成砸奶油大戰。健康檢查的時候,知道了她不曉得何故而喜歡血的怪僻好,而且感覺一點都不奇怪。
這女人唯幾處像女人的地方,大概就是身高體型和喜歡甜食以及聽音樂的興趣、再加上「對貓咪的愛好」這件事。
以月為單位計算的日子,其實很短。短得猶如白駒過隙。然而,因為有了她出現,他們的每天都過得既充實豐富又驚險;一天似乎長得有一年那麼久。每小時、每分鍾、每秒鍾都會產生劇烈的變化,當他們毫不留心的時候,便又發生了某些莫名其妙的意外事故;誠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河守厭惡人群,卻能和他們自在相處;她是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卻又是這地方不可缺少的不協調要素。
她太將自己封閉起來,導致代溝愈鑿愈深。
比任何人更加冷漠,卻比任何人更加溫柔;時而冷得像冰,時而熱騰如火。
分明是極端矛盾的兩種屬性,卻在她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曾幾何時,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習慣有她在身邊的生活。
就算她和網球——他們的終極目標,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幕幕的過往彷佛投影片般在腦中迅速播放。
白石忽然想到自己後來就把母親交代過的事項完全拋出腦外——詢問她的身家資料這項叮嚀——事情發生得太多又太突然,實在是令人措手不及;多到沒辦法仔細回想起每一件瑣事。
最後,他的回憶停留在和她一起去運動用品店換網線的情形。在去之前,她還將他從麻煩的搭訕者魔掌中解救出來。離開以後,還一起去甜品店小坐了片刻。
專注的眼神、笑容、皺眉、皺鼻子、吃驚、哀怨、憤怒——所有出現在她臉上各種喜怒哀樂的表情,包括用電話聊天時的聲音、不小心撞見過的她打瞌睡的樣子、打網球和疾跑時的利落輕快身影、練拳時所展現出的究極力量、吃著甜食而流露出的幸福感、麵紅耳赤的羞澀神態、不久前才剛施展過的弱氣眼淚攻勢——所有關於黑河守的一切,全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腦中。同時,她更是除了監督和家人以外,第一個知道繃帶下的秘密的外人。
他已經非常清楚自己對黑河守抱著怎樣的情感,也信心滿滿地認為她對他並非全然毫無感覺。
隻不過,前方的路途還很遙遠;不僅遙遠,恐怕一路上還會布滿石礫坑洞荊棘和敵人等一大堆陷阱與阻礙。被阻礙往前的道路,看不見盡頭。
老實說,白石自己也沒什麼把握能夠跨越這些障礙、堅持到不能再堅持,為這段打著問號的關係畫下完美的句點。他從沒體會過如此虛幻又不踏實的感覺。更遑論是更沒自信的她。
然而,那些都不重要。此時此刻,一點都不重要。相信黑河自己也會是這麼認為。
對現在的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是未來的大賽。
這是三年級生最後的機會。
「……不管我自己受到怎樣的傷害,我都可以諒解、也可以不在乎。但是,我——絕對不允許任何會傷害到他們的事情發生。」白石一手抓緊左胸口部位的衣襟。「也絕對不允許……有任何會傷害到夥伴的事物存在。我有責任保護大家。」
他是閉起眼睛,咬著牙吐出這段話。
心很痛。比被她咬住右臂感覺更痛。
要鐵著心腸說出這種話、把她當成是會傷害他們的東西——感覺比被酷刑淩遲還要痛。
他原本以為黑河守會發飆生氣;或至少表現出類似於憤怒的情緒。
然而,她卻側過臉、嘴角微揚——淺淺的一笑。
宛如在湖麵上輕輕漾開的一朵漣漪。一圈接著一圈的同心圓緩緩往外擴散。
「……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什麼身分,擺在什麼位置;明白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持有明確的目標,並且擁有前進與實行的勇氣。」
她的口氣和態度十分真摯懇切。
「這樣很好。」
白石差點按捺不住衝口而出——「妳是在開什麼玩笑?都什麼時候了還笑得出來?!搞什麼東西!好什麼好?!」之類的無禮回話。
擺在身側的雙拳握得很緊,右上臂的傷口疼痛難忍;緊繃到極致的理智線一條條應聲斷裂。他努力維持住完整的最後一條。
「請你們好好安撫小金,拜托了。」黑河喃喃低語。「……我很對不起他。」
她的低語聲小得幾乎聽不見;不過卻確實地傳入了他耳裏。
「……如果妳是真心覺得很抱歉、覺得小金對妳來說真的很重要,就自己——親口去告訴他、向他道歉。」白石不自覺拔高音量,語氣硬得幾近責備。現在的他所扮演的角色,不是一個對她抱著好感、甚至戀慕著她的傻瓜,而是一名愛護晚輩、全心為夥伴著想的領導者。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類,是人類就一定會有弱點和缺陷;他隻能盡量要求自己、盡可能做到稱職。就如同她曾經闡述過的不完美論。
黑河禁著聲,沒回應。
「妳……到底怎麼了?剛剛那通電話是怎麼回事?打電話的人真的是妳的母親嗎?」白石深吸了一大口氣,再慢慢吐出。「有什麼事的話就說出來,我們大家可以……」
「你們,」黑河挪動著雙腳、把身子轉了幾角度,整個人麵向對方;正眼直視著對方。「不行。」
因為我——不相信你們。
最後一條理智線、斷裂。
「既然不相信我們,就不要和我們在一起——」
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
然而,時間無法倒回,說出口的話等於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
「……說得也是。」黑河抬起視線望向天空。「打從一開始,就錯了。」
鋪滿天空的雲朵看起來有點厚重、霧蒙蒙的一片,風很涼,空氣中漸漸產生潮濕感。可能終於要來一場應景梅雨季的雨了。
明明知道是錯的,卻還是任由自己深陷其中。把所有人都扯下水。
一步錯,步步錯,全盤皆輸。
——對不起。
「不要道歉……」彷佛雙膝失力了一般,白石緩緩蹲在地上。「……不要在這種時候才坦率。」
低沉的聲音裏盈滿痛苦難熬的情緒。
如果她承認自己的心意是錯誤的話,
那就代表……他也錯了。
黑河心頭一緊,不自覺走近幾步、將手伸向白石。
指尖在碰到他低著的頭之前便驀然停住。
……我想做什麼?
傷害已經造成,還能怎麼辦?再做什麼還有意義嗎?
重點是,她根本不曉得自己能怎麼做。
該怎麼做才能彌補?
她從沒嚐試修補和什麼人的關係過。
要破壞一件事物很簡單,但是想修理卻很困難。
她從沒思考過修補那回事。也從不認為自己有修補的必要,更不認為有什麼人會冀望她修補破裂的關係。
在被傷害之前先行傷害;在被破壞之前先行破壞。
整個人就是毀滅的象征。
一直以來,黑河守輕視自己、厭惡自己,從不認為自己能得到幸福;在潛意識中,也覺得自己不應該、沒資格得到幸福。
連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是最親的、最愛自己的母親都拋棄自己……她擅自認定自己毫無價值、不值得被愛。就算來再多人表示願意接受她,她也不會接受、不願意接受。因為他們也有可能會在哪一天轉身離去。
人和人的關係既複雜又麻煩。
唯一能掌握住在手中的,就隻有「保護自己」這件事。
黑河望著那顆淺灰色的頭顱。
不知道該能怎麼辦才好。
摸摸對方的頭和肩膀?或是進一步給予……擁抱?
擁抱……
『……黑河君,不要自責、不要自責……』
記憶中,少女朝她伸出雙手。
『這不是妳的錯……』
她感覺少女輕輕抱住了自己。視野模糊成一片,臉上爬滿濕潤的淚液;聽見自己咬著牙、道出一聲聲無濟於事的後悔。
『對不起、對不起……要是我、早點……』
『沒事的、我沒事……』
少女自己也悲泣得梨花帶淚,為了自身所遭遇到的不幸。卻仍然盡力地安慰著對方。
『黑河君,不是妳的錯,所以……不要哭……』
她跪在少女麵前,雙臂垂在身體兩側;沒有響應少女的擁抱。沒資格回應。
『對不起……千橋……』
要是,我能再多注意妳一點的話
要是,我能相信自己的直覺的話
妳就不會受到傷害了吧
再多次的道歉、再強烈的自責、再深刻的後悔,也無法讓時間回到事情發生之前。
傷痕已然造成,它就在那裏。怎麼樣也修複不了、消除不掉。
已經損毀的東西,就丟掉吧
——然後不要再接近
時間是最佳良藥。就讓時間衝淡一切。
一向都是這麼做的。
過去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曆史並非留給後代的借鏡,而隻是人類不斷重蹈覆轍的紀錄。
於是黑河收回手,放著白石留在原地;自己轉身離開。
她知道自己喜歡對方,但是不能說出來;無法說出口。
一旦說出口,已經岌岌可危的平衡就會瞬間毀壞崩塌。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留下最後這句話,黑河守抬頭挺胸、昂首闊步,表現出毅然決然的樣子。
假裝自己堅強得不會受傷;不會感到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