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肆卷 第二章、回歸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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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關上後,淺江秘書才吐出一口憋在胸中已久的氣。和她共處一室,神經都不知不覺緊繃了起來。「不管怎樣,她看起來不怎麼壞就是了……」雖然壞人並不會在臉上寫著「我是壞人」。「而且情緒感覺挺沉穩。雖然有自己的想法,但似乎也是想避免和人起衝突。挺謙虛……也滿有禮貌的。真是難以想象,她以前竟然會是問題學生……」
「人不輕狂枉少年。Miss淺江,那已經是她高中之前的過去了,人總會改變。沒聽過脫胎換骨、浪子回頭這類比喻嗎。」霍吉校長還穿著和服,小啜一口熱茶;注意到某女的那杯裏頭還殘留著些杯底。「更何況,那並不是出自她的本意,而是周遭環境導致的。如果沒有充足的動機,她也不會任意動手。Miss黑河的本性並不壞。三船夫妻和岩井夫妻都能證實這點不是嗎?否則,她就不會順從老夫的要求,網球部的遠山君也不會這麼喜歡她了。」
「不管有些什麼冠冕堂皇的原因,私自動用暴力就是錯的。」淺江秘書繼續歎氣。「那兩對夫妻就罷了,遠山君還隻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並不能當作評斷標準吧。」對方一副漠不在乎的樣子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幸好,這次她單獨和網球部校隊在部室裏過一夜的事情並沒什麼人知道。希望,往後不要再出別的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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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經旁人提點她自己也明白得很。隻不過,當她心裏已稍稍萌發出想接納他們、以及被接納之念頭的幼芽時,又必須被硬生生摘掉,那種滋味果然不是很痛快好受。
走在長廊的途中,有幾名認識她的學生向她打招呼。「黑河老師,這些天沒看見妳,是請假了嗎?妳的臉還好吧?」
無論如何,既然已經被主動注意到了,該有的禮節就不能不表現。黑河微微點頭當作回應,卻沒多言。她僅記著「多說多錯」這不變真裏。況且,除了試圖摸清她底細的網球部校隊隊員以外,其餘師生通常隻有某些性情大剌剌又反應遲鈍、外加神經慢好幾拍的單純角色才會主動接近她。除非必要或真有所求,否則大部分都仍然避之唯恐不及。
「好不容易等到年輕的保健室姐姐、長相也不差,結果卻是成天穿著烏漆抹黑的運動服、那麼難以親近又不好相處的個性啊——本來還在期待能來個『聖母瑪利亞』,能溫柔地嗬護我們、在耳邊輕聲細語,像電視劇或漫畫一樣發展出師生間的『微妙』關係說。可是,看這樣子到畢業前大概都無法——」
某次,當她步出洗手間的時候,正巧聽見有幾名路過的男學生以輕挑惋惜的口吻高談闊論。當時她隻是將冷漠的眼神輕輕一掃,額頭表麵迅速鼓脹出數條青筋,還沒怒斥「想作夢的話等睡覺時再夢個過癮!」等等,對方便嚇得立刻猛喊「非常對不起!」、接著火速落荒而逃。
讓大家失望了真是抱歉吶——本人不是什麼見鬼的傾國傾城外加沉魚落雁的大美女;想要聖母瑪利亞還是天使那種東西的去聖經或天主教教堂裏找找吧。黑河心裏不知是鄙夷亦或同感遺憾地想著。而後把頭一甩,瀟灑地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去。
打從進到四天寶寺中學後,向來她都是抱著這種可有可無、消極不振作的心情對待任何一件人事物;無論是對自己、或對他人,隻管按照自己的節奏往前行。即使原地踏步也無所謂。她自己甘願裹足停滯或甚至走回頭路,沒人有辦法逼迫她。最多,就是賞以沒轍又頭痛的目光注視罷了。沒人敢主動招惹,她也不會、不曾任意傷害過什麼人。
「隻要顧好自己就成了。」向來黑河守總是這麼告訴自己;以及可能多管閑事的誰。
然而,她想自己從未像此刻這般——表情凜然僵硬,雙眼闃黑無神得連自己都感到訝異,不含半絲光采。眼波停止流動的程度更甚於死水。
沒想到,心情竟然會低落到這種地步。心跳和脈搏都彷佛瞬間減弱了許多鼓動的力量;感覺自己的呼吸也正逐漸緩慢下來。腦內的思緒開始渾沌成一團。難以言喻的鬱悶猶如一股股的黑霧,從體內深處彌漫升起,一點一滴侵占並且堵塞住心口。然後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在無意間屏住氣息。
心理影響生理,生理影響心理,這是連幼兒園小孩都知道的相關性原理——或許有點誇張了。不過現下她的確真真切切品嚐到這種現象所帶來的滋味。
完全、一點都不好過。
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被什麼東西動搖自己的心智。這應該是連天塌下來都不可能發生的狀況才對。就算沒被特別交代,她也清楚自己必須和旁人劃清界線。為了降低可能會演變成的某些不必要麻煩的機率;為了不想在什麼人的眼裏或反應中捕捉到對自己抱持著的恐懼。
單以右掌為瓢、一次隻能掬起幾把少許清水,小心地避開貼布、沾濕其它的肌膚部分,試圖洗去她自認相當顯現於外在的不甘和怨氣。拴住水龍頭的右手微微施力。直到手下的金屬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絕對不能被察覺,那些小鬼的探測神經也是莫名其妙的敏銳。假如她稍稍露出點異於平常的馬腳,說不準不小心就會被留意到。
黑河還沒接近保健室,隔著段距離便能感受到從裏頭傳出的陣陣聲息。
那是許多人……幾名青少年聚集在一起的氣息。總數九個。
她歎了口氣,站在門前,伸出戴有黑色斷指手套的右手推開拉門。
幾道突如其來的「劈啪!」聲連續響過後,緊接著是自天而降的無數條彩帶飄落進視野。頓時間她還當作是哪個沒常識的白癡在保健室這種必須維持清潔的空間裏施放爆竹之類的危險物品、本打算破口大罵。黑河不太想承認自己被嚇著,隻能右手抓著門板,表情肅穆地佇立在原地,臉麵黑掉一半。一條粉色彩帶輕飄飄地降落在她頭上,從前額垂掛下來。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慢條斯理捏開橫亙過視線的彩帶,嘴角繃得死緊。
「早啊!黑河!歡迎歸來!」、「早上好,黑河老師。」
「小守守——妳終於回到我們的隊伍中了!人家好想念妳啊——」、「阿守——我好想妳啊——」
「……誰要回到你們的隊伍中啊。不要叫我的名字,滾開。」黑河一手推開撲上自己的金色小春、另一手卻把興高采烈的遠山金太郎接進懷裏;不過一張臉卻宛如結著冰霜,顏麵肌肉和神經連牽動一下都沒有。「……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歡迎儀式』囉。」忍足謙也放下拉炮、用手肘撞了撞身旁好友。「喂、白石,她看起來很不高興耶、臉色超難……呃、是不怎麼好看。她是不喜歡這樣嗎?」
白石不想浪費力氣和時間回答「明知故問」、僅僅白了對方一眼。現場就唯獨他沒跟著瞎起哄。連祖師爺石田銀都和大夥兒一同淪陷;財前光則是難得墮落一回;千歲千裏也罕見地沒到處亂逛,選擇和隊友們一起瞎鬧。
這餿……絕妙的主意是渡邊修出的。「就算她再怎麼冷漠冷淡又不近人情,也應該不會排斥這種熱烈的歡迎場麵吧?就算有點無法接受也應該會產生少許的感動情緒吧」——他用隨興且些許不負責任的輕浮態度對隊員們如是說道。在討論的當下,白石並不太確定某女是否會喜歡這種「歡迎儀式」,因此沒表示出太多的意見,隻用了「既然大家都一致通過這方案,那就這麼做吧」這句話作結。事實上,他對於某女的冷情反應絲毫不感到意外。此刻的他隻滿心掛念著對方的情況,身心狀態恢複與否等等之類。同時也因為緊貼在她身邊的遠山金太郎而感到內心一陣不適。
「老師,您感覺好多了嗎?身子恢複了嗎?」祖師爺把拉炮夾在雙掌間,對她拜了拜。
「我沒怎樣,不需要你們操心。你們擔心自己就好了。還有你不要拜我,石田銀。」黑河越過校隊正選讓出的空間、走到辦公桌前;她肩上的背包體積不知怎地感覺比往常還要來得巨大。某部長就站在一旁。她轉頭斜睨眾人,板著臉用不冷不熱的嗓音說:「你們還在發什麼呆?快點把那些彩帶和垃圾撿幹淨丟掉,然後把地板掃一掃。這裏又不是給你們發瘋和胡鬧的地方。話說你們是怎麼進來的?鑰匙明明就在我這裏吧。」
「校工伯伯剛才經過,順手替我們開門的——」金色小春又試圖想撲上去,不過這回被額頭布滿青筋的某女直接一掌擺平在地,還附贈了一聲「混帳東西小心我告你們擅闖私人空間」;財前光立刻回以吐槽「保健室是屬於公共場所的範圍吧老師妳是休息休到傻了嗎」。
「嘖、我們又不負責保健室的清掃工作,起碼也多少表現出一點感動的樣子吧……不然也該回道一聲早吧……這應該是國民禮儀吧……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家夥……穿著睡衣躺在床上或『一臉害羞』的樣子還比較……」
「一氏裕次,你在嘀咕什麼?」
「呃!沒、沒有,我什麼都沒說!」一氏嚇得抽直背脊、趕緊加快撿拾的速度。被隊友們狠狠嘲笑了一番。
「你們怎麼會統統在這裏?不必晨練嗎?」盡管她內心其實是相當高興、也頗想以和顏悅色的表情和口氣回聲「早」的,像「正常人」那樣。卻不知怎地就是拉不下臉來好聲好氣——不習慣也鮮少這麼做過。黑河眼角斜瞄,瞥視自己握在背包帶子上的手掌愈收愈緊。
「今天是阿修舉辦搞笑講座的日子啊。而且是他放我們來這裏堵妳的,連報備都不用。」忍足謙也攤開雙手,滿臉遺憾。「誰知道竟然碰了個『超級大釘子』。真遺憾。」
黑河放下背包擺在辦公桌上,沒好氣地睨向唉聲歎氣的浪速小子。「真是抱歉,我讓特地前來盛大歡迎鄙人的諸位碰了『這麼巨˙無˙霸的一根釘子』。需不需要借把槌子給你們敲一敲?」
「早知如此」的部長大人沒表現出絲毫惋惜的態度,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運動夾克前襟和右手邊的袖口。「咦?妳的衣服怎麼都濕掉了?要不要擦擦?」
「……隻是剛才洗了一下臉,沒什麼。」
白石用右手撈起掛在辦公椅上的幾條細彩帶,再用毒手拖開滿臉驚惶的金太郎、順便吩咐他去整理環境;完後對她說:「妳現在還好嗎?沒事了嗎?」接著,他稍稍挨近了些檢視她的臉,以及戴著斷指手套的左手。雖然左頰還貼著貼布,然而瘀腫已經消得有近十分。「嗯,傷勢看起來複原了很多、快要回複到原本的樣子囉。左手的繃帶量也減掉不少,果然有好好休息就是有差。所以早該這麼做不就好了嗎。請個幾天假又不會怎樣。不過還是不要戴這種硬梆梆材質的手套比較好,會影響到傷口的愈合——」
她則是略難為情地往後退拉開距離。「我、我本來就沒什麼事,不需要大驚小怪的。外出時戴這東西本來就是我的習慣……」
雖然曾沾染過血跡,但是粗帆布料洗一洗後還是可以繼續使用;一方麵也是由於「窮人性格」所致。若要形容得好聽點就是「節儉」。
「『睡一覺起來』就好,的意思嗎?」
黑河看著部長大人似笑非笑的表情,疑惑地皺眉。半晌,她才赫然想起來,這是在起初她曾經回答過對方的話。
雖然用手遮住了嘴巴,仍然不小心溢出指縫的噗哧一聲,被耳尖的遠山金太郎捕捉住。
「阿守,你們在聊什麼,我也要聽。」他蹦地一下跳到兩人身邊,兩隻骨碌碌又亮晶晶的琥珀眼眨巴個不停。
「什麼都沒有啦,你們快點把這裏收拾幹淨,然後趕快回教室去。」黑河麵對麵湊近少年,深邃黑瞳中閃過不懷好意的詭異光芒。「不要忘了,你的『周˙考』。之前複習過的地方都記起來了沒?你今天有沒有記得帶書包?」
「唔呃!說得也是……」金太郎扁下嘴巴,一臉委屈。「我今天有帶書包啦……白石說為了不要增加妳的煩惱,所以最近妳不在的這幾天,他都是當天早上還打電話來家裏叫我一定要記得帶……」
「……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那不是會不會增加我的煩惱的問題、而是不要增加你父母的煩惱吧。我都要擔心他們的皺紋會不會愈來愈多了。」她難為情地避開某部長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