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繼續往前行。途中不斷地走走停停，主要由男方負責解說的工作，活像個盡忠職守又學識淵博的專業導遊；而女方則負責點頭稱是，同時不忘表現出尊敬崇拜的模樣。植物園裏百花齊放、萬花爭豔，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大片對視力亟有幫助的蒼蔥蓊鬱。空氣十分幹淨清新，宛如五髒六腑全都被洗滌過了遍般。
    
    光陰悄悄流逝，陽光也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在滔滔不絕的溫醇男音中，她覺得似乎有種奇怪的連串聲響也正混雜於其中傳入耳裏——聽起來很像隻被關在容器裏的水蛙猛打飽嗝的怪聲。於是，她的視線從對方那張微笑的臉龐，慢慢往下移動——最後停留在他的腹部位置。「你……該不會餓了？」
    
    「哎——畢竟，從剛剛現在就一直講話講個不停也走個不停，我現在可以說是又餓又渴啊。」白石一手摸上後頸，笑道。
    
    「真是的，那你要早說啊。還像個傻瓜一樣為我說明植物這麼久。」黑河丟給他若幹記衛生眼，接著一手抓住肩上的背包背帶、另一手捉起他的手腕，朝路旁的一把位於樹蔭底下的石椅走去。而白石也乖乖地隨她帶領。一方麵是心甘情願樂見其成；另一方麵是身處弱勢的他毫無選擇餘地。
    
    
    當她在快步行走時，沒被束起而披垂在身後的過腰長發也隨之起伏飄動；一流濃密的墨黑中一閃一閃地反射銀光；伴隨隱隱約約的洗發精清香，每每總會令他的意誌入迷走神。
    
    
    待安置好後，她從背包裏拿出水壺和一個體積較大的便當盒；外頭則用隔熱袋包起來。
    
    「原來裏麵裝了這些東西啊，難怪這麼大一個。這是妳自己做的嗎？」白石眸光乍亮。「該不會是焗飯？」
    
    「……常常吃那個不會膩嗎，就算再怎麼喜歡也一樣。」黑河把便當盒擺在椅麵，掀開盒蓋。「喏，我通常不怎麼強調食物的色或香之類的原則，可以吞得下肚就行了。所以你將就點吧。要是吃不慣的話，到餐飲店去吃也無所謂。」
    
    他看了看她，又端詳了會兒盒中的內容物——是正常普通的三明治和飯團，尚存餘溫。接著，他伸手拿起一個三明治，合掌對她道了聲「我開動了」後，便湊到嘴邊咬下、慢慢咀嚼。
    
    基本上，黑河守目前的狀態隻是表麵上強作鎮靜，內心已經緊張得翻雲覆雨。縱使不僅是他，連其它校隊正選的一夥人都表示過她的手藝不錯、起碼是在「還能夠下咽」的範圍內，她也曾隨興地表明不喜歡的話就拉倒；然而在單獨和他、白石藏之介麵對麵時，卻壓抑不住情緒洶湧起來——就唯恐東西不合他的口味。
    
    「怎、怎麼樣？」她不自覺交握起擺在腿上的雙手，涔涔冷汗自毛細孔滲出。「那個……味道……」
    
    「嗯——」他輕闔雙眸，似是在口裏反芻不斷、細細品味；過幾分鍾後才讓東西通過食道。「有種古樸的味道。」
    
    「古樸的味道……？」這感覺和食物扯不上邊而抽象過頭的形容詞將黑河搞迷糊。「那是怎樣的味道啊？麻煩你能不能用簡單一點的白話描述？」
    
    「說直白一點嘛……」白石放下夾有必備的生菜和蛋以及薄肉片或火腿的三明治，頑皮地對她眨眨眼。「就是『味道雖然清淡了點，不過我喜歡』的意思。」
    
    凡是出自她手下的任何東西，就如同她本人一樣，簡單、陽春；然而在某種程度上卻不可或缺。宛若日常生活中維持生物生命所需的陽光空氣和水。
    
    若要以他的角度、用一種熟悉的東西來詮釋她的話，那應該就是「營養」。
    
    「妳總不會把食物做得很油膩。」
    
    「那是當然的。吃下那麼多油做什麼？隻會徒增身體負擔而已。」黑河自己也拿起一個豆皮飯團，「油脂類這種營養素，夠用就好。過量的話會發胖、塞住血管、影響循環係統、還會導致心肌梗塞、最後腦中風爆腦漿而死。那可是淒慘至極的死法，我不想把自己變成那樣。」
    
    白石差點沒把嘴裏的那口三明治嘔出來。
    
    「拜托妳也別在吃飯時間提什麼病因好嗎？而且還是這麼讓人聽不下去的內容。真是……」在這處蟲鳴鳥語又花香的大自然場域中，大概也就隻有她會如此不解風情兼破壞氣氛。「話說回來，吃東西本來就是要適量，調味別調得過重。這點妳真的做得很好。」
    
    「以後要是誰娶到妳，肯定能長命百歲的吧。」
    
    這回，換黑河險些吐出正咀嚼著的那口飯團。
    
    「你、你也差不多一點！吃飯就好好吃，不要盡講些會讓人反胃的話啦！」
    
    「欸、我這可是在稱讚……呃、好吧，算了算了。」好脾氣的他不願同她爭辯太多；反正他清楚她隻是不好意思、在害羞罷了——否則雙頰的顏色也不會在短短的幾秒鍾內迅速漲紅且麵積擴張。
    
    襯著清朗澄澈的藍天白雲，混有各種花香以及植物和新鮮泥土味道的空氣將兩人包圍於其中；這是一個會使人不知不覺沉醉於清閑涼爽的春日午後。
    
    黑河守一麵咬著口裏的食物，卻食不知味、神色呆滯；心和靈魂不曉得恍惚遊曆到什麼地方去。連坐在身旁的白石已然觀察她許久了都沒發覺到。
    
    
    原本的打算是想主動親口邀約對方一同參觀植物園，為什麼反而變成像是被邀約的那方？
    
    不僅如此，還全程接受對方解說；順其自然又莫名其妙。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我果然不適合擔任召集外出或領導的角色吧；連「邀約」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她從沒約過任何人一起去什麼地方或做什麼事，甚至連邀約的念頭都不曾有過。更遑論好聲好氣地提出邀請什麼的。一想起自己那麼惡劣的約人態度，她就恨不得要代替對方懲罰自己。
    
    
    思及此，她就不免歎氣連連。
    
    「守，妳怎麼了？心情不好嗎？」白石一手放在她手上，輕捏幾把。「不喜歡植物園？或是妳想去去別的地方？還是我太囉嗦了？」
    
    「呃！不是、沒有什麼，你一點都不囉嗦、我沒有不高興也沒有不喜歡或不耐煩什麼都沒有……」黑河忙亂地搖幾下頭，擺在他手下的手悄悄握起；情緒顯得有些低落。「……為什麼，你會這麼好呢？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你的脾氣這麼好？為什麼你都不會生氣？如果我的個性有你的一半好就好了……不，就算隻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萬分之一也——」
    
    「妳會這麼認為，就表示妳是真的有進步啊。」白石被她一連串的喋喋發問惹得笑聲不斷，二話不說用手臂環繞住她的肩膀、拉近兩人的距離。「除了是單為自己以外，更是出於為了別人著想的心情。想為了什麼人做點改變，期望自己能變得更好。」
    
    黑河沉默著，靜靜地聆聽著他的聲音。盡管已經聽到不能再習慣，卻永遠也聽不膩。這把順耳醇厚的音色；宛如美酒一般愈陳愈香。
    
    「在這些日子以來，能慢慢觀察到妳產生這些轉變。看在我們大家眼裏，甚至是比贏球更令人高興的事。」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為方便說話和不致用食物殘渣替對方洗臉順便搞垮自己的形象，她隻好吞下嘴裏的東西、淨空口腔。「話說，為什麼已經成年的我、竟然會受到還是國中生的你的鼓勵啊。這到底是什麼現象？社會變了嗎？」
    
    「就算今天不是我，也一定會有某個人對妳這麼說的。」白石抬高眸子直視前方，銀灰色的發絲乘風飄揚。「隻是，我比較希望那個人是『我』就對了。」
    
    黑河掃了他一眼，麵色有愈來愈鮮紅的現象。
    
    「而且，我並不是完全不會生氣的啊。」他又咬了一口另一手上的三明治，「每次隻要牽涉到和妳有關的事，我就也會覺得自己好像隨時會失去理智一樣。」
    
    在為彼此設想的這方麵，他們兩人的情況隻能以伯仲之間來形容，誰也不讓誰。
    
    「更何況，妳並不是真的那麼糟糕。隻是妳自以為、看不見自己的優點罷了。」
    
    「呃？我的優點？」她在他的臂彎中轉頭仰望著他。「譬如說像什麼？」
    
    「譬如說——」白石則刻意不將視線往斜下方移動，「妳為了我去『向裕次討教織圍巾的方法』，還被棒針戳到手痛不停哎哎叫又狂罵髒話的事情。」
    
    「嗚呃！你、你怎麼會——」黑河嚇了一跳，上身不自覺往後傾；但是被他的手臂肌肉反彈回去。
    
    「昨天，在離開時，我有從門縫小小偷窺了一下。猜測妳拿著的東西應該是圍巾吧。」白石沒理會她露出「你竟然搞偷窺」的質問眼神，自顧自重現當時的情景：「回教室後，我就稍微對謙也提起這個；而他小子不曉得怎麼搞得像罹患失心瘋一樣，立刻就跑去隔壁班和隔隔壁班、以及隔隔隔壁班把這項消息宣傳給大家。小石川這家夥好像事先就聽到了一點風聲、就這麼挺順勢把真相爆料出來了。還被一氏和小春追著打呢。」
    
    ——搞什麼啊這些人！根本一個個都像是廣播站的化身嘛！搞不好連廣播站的威力都要比他們來得遜色很多！扯什麼保不保密的根本就是廢話連篇！保密保心酸的！
    
    「怎麼會這樣……」她顧不得右手抓過豆皮飯團，便連同左手摀住臉龐。「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的、還刻意隱瞞，怕你會生氣或怎麼樣……」
    
    「傻瓜，我怎麼可能會生氣。」他也放下剩餘幾口的三明治，臂膀稍稍使力、讓她倚靠進自己肩窩。「和上次的情人節情況不太相同，這回妳是真的為了我主動去想做些什麼。意義完全不一樣啊。所以，妳要把東西給我了嗎？」
    
    「……是這樣嗎？」黑河嘟起嘴巴咕噥，慢吞吞地從背包裏取出紙袋，從開口抽出一條深藍色的織物。用雙手捧起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