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過去篇    
    
……
    
    
    她捧著幾乎擋掉自己視線的紙製購物袋走在人潮擁擠的大路上。寒氣刺骨、冷風颼颼，爭先恐後地鑽進袖口和衣領侵蝕著肌膚、堂而皇之地闖入呼吸道，幾乎要將五髒六腑全部凍結成冰塊；身上的薄夾克毫無抵禦的作用。年關將近，這條商店街滿是攜家帶眷出外添購的人們。放眼望去，每個人都穿著保暖又美觀的大衣、每張臉上都充滿了朝氣和喜悅，等著迎接下一年的來臨。
    
    『爸爸、媽媽，我要這個。』
    
    『好好，等一下再回來買好不好？』
    
    『啊、買這個回去，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那就這麼決定囉！』
    
    周遭所有歡快的交談聲不斷傳進耳裏。她拉緊夾克衣領，站在蔬果攤前，正在等著老板替自己挑選白蘿卜和青菜時，忽然感覺有人的氣息停留在身後。轉頭，是個小男孩。
    
    『……怎麼？』
    
    『啊，沒有……』
    
    男孩似乎被她的問話嚇了一跳，愣愣地搖頭。他穿著看起來溫暖且昂貴的大衣，生了張俊俏的臉孔，銀白色短發柔順地隨風飄揚；毫無疑問長大後一定是個萬人迷。此時，那張精致的小臉上卻布滿和長相亟不搭調的茫然與焦慮，微微睜大的黑褐色瞳孔傳達出脆弱又無助的訊息。
    
    她瞄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老板遞來的包裹將它塞進購物袋中、付完帳後準備到下一個預定前往的攤子。那男孩仍盯著她發怔。
    
    『喂。』她又出聲拉回對方神遊的意誌，頗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擋路了，你。』
    
    男孩退開一步，讓她經過自己眼前，隱沒在擁擠人群中。他低下頭、又抬起頭東張西望，臉上的彷徨和縈繞在心中被拋棄的孤獨感愈來愈深。  
    
    『喂。』突如其來的一聲召喚傳進了耳朵。男孩轉過身，她一手捧著購物袋、一手插在夾克口袋裏，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一頭及腰黑發隨風舞動，兩隻漆黑的眸子熠熠有神。周遭熙來攘往的人群挾著笑鬧聲、川流不息。  
    
    『你迷路了嗎？』她開口。嗓音漠然，麵無表情。  
    
    『啊？爸爸媽媽和友香裏……都不見了……』他低喃著回道。聲音隻比蚊子振翅大了一些。  
    
    『……那不就是迷路了嗎。』她沒好氣地冷嗤一聲，微微撇過了頭。『你要繼續杵在那裏發呆，還是要跟我來？』
    
    男孩眨了眨眼，不由得盯著她出神。後者忍峻不住地翻翻白眼，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一下。』男孩又愣了一下，才神色驚慌地追上她。甫一接近，一陣挾帶洗發精與青草般的芬芳氣味立刻撲麵而來。幾條長長的發絲乘著風爬上他的鼻頭，惹得他狠狠打了個噴嚏。
    
    她睨了男孩一眼，把自己的頭發撥到另一邊去、遠離他的臉部。兩個身高相當的孩子就這麼一前一後地穿梭在人群中。銀發的小男孩努力邁開蹣跚的步履，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前方那抹速度異常敏捷的身影。
    
    
    走到了肉攤前，她轉頭對他說道：『你等等，我買個東西。』
    
    他點頭。沒一會兒，目光卻被一旁的甜食攤吸引過去。
    
    
    『哎呀——妳們過來看，這裏有個好漂亮的小孩。』
    
    『真的呢，是個小帥哥耶。』
    
    直到一連串紛擾嘈雜的笑聲和交談聲傳進耳裏，男孩才發現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圍了幾個化上了彩妝、打扮入時的少女。她們彼此竊竊私語、興奮莫名地對他品頭論足。
    
    『小弟弟，跟姐姐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你真的好可愛喔！以後一定會變成女性殺手唷！』
    
    『喂喂，妳該不會在想什麼光源氏計劃的東西吧？』
    
    刺耳而難受的尖笑聲此起彼落，一張張血盆大口在他麵前開開闔闔。若要具體一點的描述，就很類似蒼蠅誤入捕蠅草堆的那種景象。他開始驚慌失措地用眼睛在茫茫人海中找尋那頭又長又直的黑發。然而剛才的攤位前已經空無一人。他想辦法伸長脖子、引頸期盼；但那些對還是個小學生的男孩而言相當高大的女孩卻幾乎擋住他的視線和去路。
    
    『喂。』忽然間，一把冷漠的聲音如刀般劃破那些紛擾而來，『你在幹嘛。』
    
    人群總算是分散了些。他看到她站在那裏。心中漫起一股就彷佛溺水者抓到了浮木的得救感。
    
    『妳是誰呀？』有個女孩埋怨似地嘟起被塗抹得十分豔紅的嘴唇，狀似不滿。
    
    『這小子是我弟弟。』她一隻手抱著購物袋，另一隻空著的手朝男孩伸了過去。『過來我這裏。』
    
    他盯著那雙堅毅的黑眸，宛如吃了顆定心丸。他掙脫出圍住自己的人潮，握住她的手。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現場。
    
    『……謝謝。』他喃喃低語，卻沒得到任何反應。  
    
    男孩看了看同自己交握著的那隻手。那手比自己的手還要大上一些。他的手因為身體暖和了而溫暖，但她的手摸起來卻像冰塊一樣。寒冷，而且僵硬。也似乎深深地穿透進他的肌肉和骨血。
    
    他想起母親曾經提到過，要想確實知道一個人的身體是否真正的胖或瘦，可以經由那個人的手來判斷。她掌心上的肌肉稀薄，五根手指骨節分明，手背上還浮現出清晰的青色和淺紫色的血管脈絡。因此男孩可以大膽斷定，這個人不僅是打從骨子裏的瘦、似乎還有點營養不良。
    
    確定離開那些人的視線範圍後，她隨即將手鬆開，放進夾克口袋。他手裏一空，心裏也沒來由地覺得失落。小手轉而拉住她的夾克下襬。
    
    『……妳應該很冷吧。』男孩突然開口，抓緊手中的布料，『這件衣服……好薄。』
    
    至少跟自己的大衣比起來。
    
    她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徑自朝某個方向走去。瞧也沒瞧他一眼。
    
    他仰望她的側臉，毫無波瀾起伏。究竟會不會覺得冷呢？他想著。
    
    她的鼻頭已經被凍得通紅一片。臉色接近蒼白，容貌看似稚嫩，應該比他大不了多少；而且身材也相當瘦小，隻比七歲的他高出半個頭，夾克像是掛在衣架子上那般鬆垮。但那種冷練沉穩的氣質和眼神，卻頗有少年老成的態勢。他深吸一口氣，鼻間立即充滿淡雅的洗發精混和沐浴乳的清香。
    
    就在他冥想之際，兩人來到了一個攤前，上頭掛了一塊寫著「服務處」的牌子。
    
    『這小鬼迷路了。』她對坐在桌後的兩個中年婦女開口。
    
    『咦？唉呀，好可愛的男孩。』兩個人宛如久旱逢甘霖似的眼睛一亮。其中一個還走出攤子，彎下腰靠近他，『你迷路啦？叫什麼名字？』
    
    女人身上過濃的香水味讓她嫌惡地皺起眉頭，男孩更是被嗆得直打噴嚏，兩手直抓緊她的夾克。整個人躲在她身後，隻敢偷偷探出一顆長滿銀灰色發的頭顱。  
    
    『怎麼啦？快告訴我你的名字啊。』那張滿是笑意的濃妝臉愈是靠近，男孩就愈往她身後縮；盡管兩人身高差距不大。因為先前的可怕記憶猶存的緣故。
    
    『……快回答人家的問題。』她拍了拍他抓著自己的手，語氣中透露出明顯的無可奈何。『服務人員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怎麼幫你廣播尋找家人呢。』
    
    『白石……藏之介。』沒來由地，男孩對她這個舉動感到窩心。
    
    『好的，那我們現在立刻替你廣播。』中年女人看著她，好奇地問道：『那麼妳是……？』
    
    『路人。』幹脆利落地答完，她作勢就要離開。夾克上的力道卻使她動不了半分。男孩睜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盯住她瞧。  
    
    『我看……妳幹脆陪他到家人來好了。』
    
    她凶狠地瞪著他、啐了一聲，隻得往攤子裏走，挑了張椅子坐下。男孩掩不住欣喜的表情，飛快地跑過去坐在她身旁。
    
    『真麻煩。』低聲的抱怨傳進耳中，他心中不免泛起愧疚之意。她家裏應該有人等著她買東西回去團聚吧。
    
    『對不起……』他絞著雙手，喃喃地說道：『耽誤妳回家的時間……』
    
    『算了，反正那種鬼地方，等我的隻有一個糟老頭。』她望著路上一群群攜家帶眷的人們，兩隻黑眸似乎黯淡了下來。
    
    男孩看著她，正想開口，腹部卻非常不爭氣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餓了？』她不自覺地微勾起唇角，語帶揶揄地問道。
    
    他點點頭，臉上泛起潮紅。她身上的洗發精香味不由自主地在他體內掀起一陣灼熱。
    
    她打開購物袋，摸出一個紙盒。『拿去。』
    
    他接過手，放在腿上打開盒蓋。『這是？』
    
    『意大利起司燴飯。』她遞了一支塑料叉子過去，不忘先替他打預防針，『我自己做的，難吃的話不要怪我。』
    
    他舀了一口送進嘴裏。『……好吃。』
    
    她側眼瞄他。儼然不怎麼相信的模樣。
    
    『雖然鹹了一點……但是真的很好吃。』男孩臉上露出開懷的笑容，一口接著一口。
    
    她抬起雙臂交抱在胸前，閉眼揚起令人安心的微笑。身旁他則看著出神。冰冷刺骨的空氣中似乎緩緩地滲進了一股暖流，驅散走嚴酷的低溫。
    
    他一麵消耗憑空到手的食物，一麵抬起頭偷覷身旁的這個人。她的購物袋放在腿上，雙手扶在紙袋邊緣。蒼白如紙的臉上一點情緒都沒有；並且一直悶聲不響地沉默著。她的頭發很長、長至腰際；想必應該是已經留了若幹年的結果。不曉得她的實際年齡到底是多少。來自那頭長發上的清新氣味蓋過了中年婦女身上所擦的濃烈的香水味，確確實實地充斥在自己的鼻尖。起碼讓他在嗅覺上感到舒服許多。
    
    時間彷佛停止了走動，氣氛沉靜且安詳。所有喧囂吵鬧都被隔絕出這個空間，隻剩下細微的呼吸聲、以及男孩細細咀嚼的聲響回蕩在耳邊。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有女人焦急的聲音傳來：『小藏！』
    
    『藏之介！』接著是男人的呼喚聲。
    
    『小藏……你在這裏嗎？』最後是小女孩略帶哭腔的軟嫩嗓音。
    
    『爸爸、媽媽，友香裏。』男孩捧著紙盒站起來，看見熟悉的家人就在充當服務區的攤子外頭。『我在這。』
    
    女人一看到牽腸掛肚的寶貝兒子，二話不說就立刻飛奔進來，將他抱了個滿懷。『真是的，你這孩子擔心死我了！』
    
    『……藏之介，幸好你沒事。』男人牽著小女兒的手走過來，吐出積蓄在胸中已久的悶氣。
    
    『小藏怎麼突然不見了……害我以為你消失了！這個大笨蛋……』
    
    『友香裏，不要哭啦……』男孩無奈地拍了拍撲到自己身上、不斷掩麵哭泣的妹妹的頭。
    
    『對了，是誰送你來的？爸爸和媽媽可要好好謝謝那個人才行啊。』
    
    『啊，是她……』男孩轉過身去，椅子上卻空無一人。
    
    遠處，一道瘦小的影子若隱若現，已在人群中被吞沒。最後停留在視線中的，就隻有那頭比周遭的任何景物都還要更加醒目的黑色長發。
    
    『等、等一下！』他試著想追上，卻被堅固的人牆阻擋在外，隻能在原地急切跳腳。『我還不知道妳……』
    
    『人已經離開了嗎？』男人走到他身後，溫暖厚實的大掌按住他的肩。『那就沒辦法了。藏之介，我們回家吧。』
    
    『嗯……』男孩抱緊懷中漸漸失去溫度、且變得軟皺的紙盒，黑褐色的瞳孔中盈滿莫名的依戀和惋惜。
    
    
    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