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子夜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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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夜曲
    子夜記不得這是他第幾次在夢中醒來了,連續五天他一直做著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好像是關於一個陌生人和一個陌生地方的,然而情節卻不甚清晰,隻是每每都讓他筋疲力盡,最後不得不睜開眼睛。
    他坐起來拿起床頭櫃前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條白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掀開被子,起身下了床。走到衛生間,將白毛巾疊整齊放到盛髒衣服的筐裏,上個衛生間,衝水,然後關燈,出門,關門。
    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清晨的空氣迎麵撲來,子夜拿鼻子使勁嗅了嗅,是清洌的,卻摻雜著一股靜不下來的都市喧囂。子夜無心再上床睡覺,於是便爬到窗台上,蜷著腿,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天空,等待又一個白天的降臨。
    子夜不知道自己從正對的方向是不是可以到達下個月他即將要去的地方,那個被稱為香水和浪漫之都的巴黎,也許他從今以後都會生活在那裏呢,也說不定。這也是他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裏的原因。子夜知道自己並不屬於這個大都市。一個月前,在法國定居的父母親打電話回來說讓子夜也隨同他們一起到法國去,於是子夜便搬離了小鎮上和外公外婆一起居住的家,一個人租住在市郊一棟居民樓的小閣樓裏。本來子夜的父母想要給他在市中心租一所更大更舒適的房子的,子夜拒絕了,這裏離他學習法語的語言學校更近,而且更重要的是子夜真的喜歡這個小閣樓。
    子夜醉心於踏在從六樓通往閣樓的那段木樓梯上發出的吱吱聲,也喜歡赤腳踏在閣樓的木地板上的微涼的卻很溫和的觸感,他甚至還為樓梯兩旁因年久失修而斑駁的牆壁著迷。在這個被鋼筋混凝土淹沒的城市,木製品是個如童話般遙遠的名詞。
    坐在窗台上一時半刻,子夜身邊的城市就好像被某根撥動的弦驚動了一樣蘇醒過來,屬於這個都市的交響樂開始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響起來。首先是樓下的豆漿店拉開卷閘門的聲音,然後是自行車,摩托車,汽車,再然後是鬧鈴聲,人聲,流水聲,洗漱聲,最後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就這樣拉開了一天的序幕。
    子夜把眼神收回來,望向樓下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剛好看到那個騎著自行車,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男生,他正在樓下的豆漿店買豆漿。子夜知道,再過幾分鍾就會有個穿著相同校服的女孩子出來,坐上他的自行車,然後兩人一起離開。
    子夜來到這的一個星期,除去不做夢的兩天,剩下的五天每天這個男孩都會出現在他的視線裏。那個女孩子或許是他的女朋友吧,子夜想。
    空氣漸漸沸騰了起來,子夜跳下窗台,關上窗子,換下睡衣,開始洗漱。子夜刷牙的時候喜歡看著麵前的鏡子,有人說這是一種自戀的表現,他卻不這樣覺得,他覺得自己之所以看著鏡子是因為他一直想要從鏡子裏麵找出一個最真實的林子夜:子夜覺得自己太不了解自己了。
    子夜覺得自己一直都生活在別人的世界裏,而不是他自己的。他長到十八歲,一直都在按照父母給他安排的路走,從五歲開始學習鋼琴和西方古典音樂,沒有過過一天學校生活,在法國開著大公司的父母有能力為他請各種各樣的家教老師。子夜從來沒有辜負過父母的期望:家教良好,成績出眾,像王子一樣充滿著才情和優雅。這樣的生活子夜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習慣而順從還是因為順從而習慣。
    洗漱完畢,子夜順便把昨天換下的髒衣服,今早換下的睡衣和弄髒的毛巾洗淨晾好了。接下來,子夜開始收拾房間,這是子夜每天早上必做的事情。其實子夜的房間就算不收拾也比一般人的房間要幹淨整潔很多,但是子夜有潔癖和輕微的強迫症。他把放在鋼琴上的琴譜收起來,將書架上的書,唱片,樂譜一律朝左邊傾斜著擺好,然後把床單被子牽平整,從櫃子裏拿出一條新的白毛巾疊好放在床頭櫃上。
    做完一切,子夜換上鞋子背起書包下了樓,八點之前他要到附近的一所語言學校去上法語課。其實這一個星期以來,對著一門他極少接觸的語言,子夜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快要爆炸了,但是為了能順利到達法國,子夜不得不接受。
    教子夜法語的是一個非常美麗非常法國的女人,她叫Jacqueline,經常畫著淡妝,背香奈兒的包包,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子夜非常羨慕Jacqueline,在中國生活了將近5年居然還保留著這麼鮮明的個性,沒有被中國的生活及人文環境同化。
    這天,Jacqueline跟子夜談起了名字的問題。Jacqueline告訴子夜,子夜的英文名字Daniel來自於希伯來語,被形容為喜好運動,勇敢善良,值得信賴,教養良好,聰明且隨和的人。子夜一直奇怪為什麼父母給自己取了一個英文名字而不是法文名字,想必是在法語名字裏麵,一時找不到比這個更能代表他父母對他期望的了。其實子夜更喜歡別人稱他子夜而不是Daniel。為什麼?不為什麼!就是覺得不喜歡而已。
    一天課程過後,這個美麗優雅的法國女人邀請子夜一同進晚餐。席間,Jacqueline跟子夜談到了古典音樂,她是個貝多芬迷,但是讓子夜沒想到的是,她還喜歡披頭士,子夜有些驚奇的看著她,她用中法摻半的語言給子夜解釋道:或許每個人都有兩麵性,她並不排斥兩個不同的自己,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好。這讓子夜對麵前的這個看起來驕傲得像天鵝一樣的女人更多了幾分喜歡和敬佩。
    吃完晚飯,子夜告別了Jacqueline,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從學校到租住的房子的街道兩旁都亮起了鵝黃的路燈,子夜踩著自己的影子,一路走到自己住處的樓下。在樓下子夜碰到了早上看到的那個男孩,當然還有那個坐在自行車後座的女孩。兩個人好像也是剛上完課回家。
    子夜看見男孩子穩穩地停住車,然後女孩子從後座輕盈地跳下來。男孩擁抱了女孩,然後跟她說了明天見。子夜從那對男女身邊走過的時候,看了那男孩子一眼,是很青春,很陽光的男生,有著小麥色的皮膚和大而明亮的眼睛,即使穿著劣質的校服,也能看出他勻稱健美的身材和他那寬而厚實的胸膛。子夜沒有注意女孩的神情,但他猜想她一定是很開心的,為著有這樣一個帥氣溫柔的男友。那男孩仿佛是注意到子夜看他了,也側過頭來看了子夜一眼,但是很快就被麵前可愛的女友把注意力吸走了。
    子夜快速爬過六層樓梯,再登上吱吱作響的木樓梯,用手撫過旁邊的斑駁的牆壁,然後心裏泛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激流,這讓子夜的心砰砰跳得很快,子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爬了六層樓的原因。
    打開門,放下包,子夜破天荒地沒有拿出莫紮特練鋼琴,而是從書架上抽出了一張鮑勃迪倫的唱片,子夜沒有告訴Jacqueline,其實他也喜歡搖滾,甚至比起古典音樂,子夜更喜歡搖滾。所以子夜的書架上第一層就擺滿了鮑勃迪倫,披頭士,然後第二層放著貝多芬,莫紮特和海頓,最下層放著鋼琴琴譜和法文書還有一些小說。
    子夜把鮑勃迪倫的唱片放進CD機裏,帶上耳機,裏麵傳來鮑勃迪倫嘶啞的嗓音,用一種不羈的腔調發泄著對世界的不滿。在子夜心裏,鮑勃迪倫是個勇敢的偶像,唱自己想唱,做自己想做,從來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子夜覺得身體裏好像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東西要脫離自己的軀體破殼而出,卻找不到缺口,每次聽搖滾樂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強烈。
    當晚,子夜沒有重複前幾晚的那個奇怪的夢,可是他的夢境裏出現了別的東西:一雙眼睛。是的,一雙眼睛,一雙過於明亮過於閃耀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灼化了一般,子夜覺得熟悉,但是就是不知道在哪裏見過。
    於是掙紮在痛苦的冥想與思考中的子夜再次把自己弄醒了。他重複著前幾天醒來後做過的事情,然後打開窗戶坐在窗台上,盯著遠方的天空等天明。
    於是到了那個固定的時候,子夜又一次見到了那個男孩子,他依舊在樓下買了豆漿,然後靜靜地等待女孩。子夜突然想到以前不知是誰對他說過:懷著某種虔誠的願望看著一個人,他一定會感受到的。子夜於是鬼使神差般的像看著耶和華一樣地盯著樓下的男孩子看了起來。
    男孩子抬起頭來了,像是受到某種感應,某種召喚一般,他抬起頭來了,並看到了正看著他的子夜。男孩子和子夜對視了幾秒鍾,然後對著子夜友善地笑了,雖然隔得那麼遠,子夜卻看得一清二楚,那個笑容像綻放在春日裏的一朵向陽花一般,燦爛得讓子夜有些招架不住。子夜慌了神,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做好,不過從樓道裏出來的女生很快解決了這個問題,因為男孩子早已把目光轉向了女孩。然後,女孩坐上了後座,兩人一起走了。然後子夜跳下窗台,關上窗子,收拾房子,換好鞋子,背上包去了學校。
    此後的幾天裏,子夜還是做著同樣的夢,然後在淩晨醒來,獨自等待黎明。隻是子夜的心境不再像原來那般漫無目的了,他的內心有一種渴望,他渴望看到那個男孩子。等到男孩子來到樓下,他就會轉移他的視線,然後遇上男孩對他微笑的臉。之後便是再重複前一天的事。這樣一直持續了十多天,直到子夜覺得那男孩幾乎把每天對自己的微笑變成一種習慣。在那之後的某個晚上,在居民樓的樓下子夜又遇到了他們,是那種距離在二十公分以內的相遇。男孩認出了子夜,並用微笑跟他打了招呼,子夜在近距離地看到那個男孩的笑臉的時候突然之間就弄明白了自己的夢是怎麼回事,原來一直出現在夢裏的那雙眼睛就是這雙眼睛,難怪自己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回味著那雙明亮的眼睛,子夜走在樓梯上。這次他走得很慢,他的內心有種甜蜜與苦澀交織的感覺,就像喝咖啡一樣。
    那晚,子夜又做夢了,一樣在淩晨醒來,但他不再蜷縮於窗台那個小小的空間裏了。他開始洗漱,然後等到男孩來了,他就下樓,從男孩身邊走過,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跟他說早上好。
    又是幾天過去,子夜的媽媽從法國打了電話過來。媽媽在電話那頭對子夜說:“兒子,最近法語學得怎麼樣了?你爸爸過一個星期後就到上海來接你!到時候千萬要記得電話開機好方便爸爸聯係你哦!那就這樣了!”放下電話子夜突然覺得有點心慌:這麼快就要走了,可是自己應該還有一件事沒做完啊!
    這樣的心慌和擔憂讓子夜整夜整夜睡不著,很快便消瘦下來。Jacqueline察覺到了子夜的變化,她嚐試著去問子夜原因,子夜告訴了她,告訴她自己喜歡鮑勃迪倫的事,告訴她他和那個男孩,告訴她其實他不願意離開中國到法國去,告訴她自己覺得自己還有什麼事沒有完成,可是他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事。Jacqueline笑了,對他說:“為什麼不正視自己呢?你喜歡那個男孩不是麼?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呢?你一定很願意這麼做的!”子夜搖著頭:“不不,我怎麼可能喜歡男的呢?我不是那樣的變態。”Jacqueline問他:“為什麼喜歡男的就是變態呢?這隻是選擇而已啊!不要逃避自己了,你的確是喜歡他的!”子夜沒有聽完,他迅速逃離了Jacqueline的麵前,他沒有勇氣聽完,沒有勇氣麵對。
    接下來的一整天,子夜把自己鎖在房子裏,不吃不喝,把所有的搖滾樂唱片都扔進垃圾桶裏,一遍一遍地彈著鋼琴,他想用這樣的的方式去改變自己喜歡搖滾樂的事實。但是最後他失敗了,因為他還是將那幾張唱片從垃圾桶裏撿起來,放到了書架上。他還是喜歡搖滾樂。
    他走到衛生間裏,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他找到了真正的林子夜,喜歡搖滾樂,同時也喜歡男人的林子夜。
    子夜彈了一夜的鋼琴,整棟樓裏的人都聽到了。淩晨的時候,他開始彈小夜曲,一遍又一遍,那是中世紀的歐洲吟遊世人在愛人窗前所唱的愛情歌曲,一直到那個男孩出現。子夜收拾好自己,然後下了樓,走過男孩麵前,笑著對他說:“Jet’aime!”男孩有一瞬間的錯愕,子夜馬上用中文說了一句:“早上好。”男孩依舊回給了他燦爛的笑容和早上好。
    子夜去了學校,Jacqueline給他上了最後一次課。子夜的爸爸到學校去接子夜的時候,Jacqueline和他擁抱並說了再見,她對子夜說:“相信我們都是愛著你的,不論是怎樣的你!你也要學會愛你自己!”子夜點了頭,然後在晚上和爸爸登上了前往法國的飛機。到樓下的時候,子夜看見了那個男孩,但是他沒有再他身上做任何,哪怕是眼神的停留,就像是他們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
    認不認識有什麼關係呢?我已經跟他說過了Jet’aime,以喜歡搖滾樂的林子夜的身份,那就已經夠了不是嗎?而且偶然發現古典樂其實也很好!這樣的林子夜,真的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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