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迷霧深處，液體滴落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清晰可聞，細辨卻又空靈縹緲不知何起。
    驚惶的呼吸聲愈顯粗重，縱然摒棄心頭的一切雜念，不遺餘力地往前跑著，可怎麼都無法跑出這濃稠的霧。
    一不留神，衣擺被路邊的枯樹枝絆住，“刺啦”一聲劃破，束縛力讓麵色蒼白的年輕書生狠狠向前摔去，鈍痛傳來，鼻息間泥土的腥氣讓人作嘔。
    他努力想要站起來，奈何摔得太重，無論怎樣努力都站不起來。書生終始放棄了掙紮，卻不敢回頭看一眼，隻是抱住頭，蜷成一團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嘴裏發出困獸般的哀嚎。
    “求求你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我待你不好麼？”兀然想起的幽渺女聲讓書生如臨大敵，身體顫抖地愈發厲害。
    也不知是從何處升起一股力氣，書生爬起來複又朝著身後那團濃霧跪了下來，狠狠地磕頭討饒，“千錯萬錯都是小生的錯，還望仙子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小生一條賤命。”
    不消片刻，額頭已然鮮血淋漓。
    冰冷細膩的手抵住額頭，混雜著鮮血好似有細細滑滑的蛇盤亙於其上。書生渾身僵住，不敢喘息，又聽得那女子細聲歎道：“我就這般讓你覺得畏懼嗎？”
    “不……不是的，仙子貴為天人，小生一介布衣，高攀高攀不起……小生這輩子不求富貴榮華，但想安穩度日，仙子若能高抬貴手，小生感激……呃！”
    話未說完，喉嚨被纖細的手指扼住，整個人被淩空拎起，目光再也無處躲閃，直直落在那張美麗而又扭曲的臉龐上。不能呼吸，不能言語，書生的雙手妄圖掰開扼住脖頸的手指，兩條腿胡亂地蹬著……
    看著書生掙紮漸消，眼瞳也變得渙散，梔顏心生煩躁，手上一鬆由著他癱軟在地上。
    她曾與春色說起：“前世他負了我，今生我便要挖出他的心，看看那裏究竟有沒有我！”
    她承認那不過是賭氣的話。且不論她在春色身邊百年，耳濡目染了春色的良善心性，而對於前世那人，她做不到無情。
    縱是恨，也是因愛生恨。愛恨交織，就不全然是恨。
    可當靳玨一臉冷意說出那番話時，她驚覺自己真的動了殺心。不是為了所謂的前世今生愛恨恢恢，而是想向靳玨證明，她有資格站在他的身側，與他比肩。
    梔顏不是被靳玨瞞得滴水不漏的春色，她自然知曉他的真麵目。
    靳玨，這個足以讓妖界為之撼動的名字背後，是殺戮與殘暴。雖為一介花妖，然其凶悍不亞於猛獸，狡詐不輸於飛禽，翻雲覆雨，名聲貫耳，即便是號稱萬妖之首的白虎精也懼他三分。
    可在春色麵前，靳玨卻永遠是清風拂麵的溫柔模樣。
    梔顏被靳玨帶回忘川後，每日陪著他坐在那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數中消磨時光，日複一日，到了暮春山茶花也不見凋謝。直到一日梔顏撞見靳玨施法逆背倫常，方才了然這忘川中的山茶花一年四季都不會凋謝。
    春色不在靳玨身邊的日子裏，這男人就日複一日地守著這方花樹，隻要是和春色有關的事或物，他就不會吝嗇溫柔。
    這樣的靳玨讓梔顏覺得畏懼，卻又驀然心動。
    後來梔顏央著靳玨為她灌輸妖力好讓她提前幻化成人。靳玨問她為何急於一時，她鼓足勇氣說想陪在他的身邊。靳玨撫著她的枝葉輕笑，笑容裏眉眼疏離，“那你尋覓了百年的良人呢？”
    梔顏知道他對春色的心思，也許除了春色，所有人都知道他對春色的心思。那是梔顏第一次對春色起了嫉妒的念頭，嫉妒靳玨那般愛她，也嫉妒春色可以那般愛著一個曾傷害背棄過她的凡人。
    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情讓梔顏脫口而出：“我不會像春色姐姐那樣，隻要我找到那人的轉世，我就一定會剜了他的心。”
    也就一瞬的遲疑，妖力灌輸到梔顏的本體內，瞬間一樹梔子花開，暗香浮動。妖力衝破最後一道屏障，梔顏幻化成人。
    靳玨看都不曾看如初生兒般毫無遮蔽的梔顏一眼，隻道了句：“記住今日你說的話。”
    轉身走進那片山茶花海，留給梔顏一幕寂然清舉的背影。
    如今不正是踐行那句話的時候嗎？
    念起，梔顏眸光轉寒，蹲下來與腳邊弓著身體劇烈咳嗽的狼狽書生平視，冰冷的手指覆上他蒼白的臉龐，不容許他後退，從指間迸發而出的妖力裹挾著前世的點滴朝著他腦海裏湧去。
    “從前你也信誓旦旦地說愛我，可一旦發現我是妖，就讓那些道士作法毀了我的修行。而今生，知道我是妖，你又要逃。你能逃到哪裏去！”
    書生被生生灌進腦海的記憶片段攪得愈發昏沉，近在咫尺的臉龐模糊難辨。
    梔顏發出悲愴的笑，掐著書生臉龐的手愈發用力。
    “我知道你想不起來，可是我呢，這兩百年裏，想忘都忘不了！你告訴我，我究竟是哪點不好會讓你如此對我，你說你愛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告訴我！”
    “我……我不知。”渙散的眸子無法聚光，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唇邊逸出的話讓梔顏盛怒，“不知道？！那就讓我挖出你的心好好瞧瞧！”
    “不！不要！梔顏，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嚇破膽的書生忽然聲嘶力竭地喊道。被喚到名字的梔顏一愣，扣進書生胸膛的手指停頓了下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書生的眸，“你想起來了？”
    “是是，我全想起來了。上輩子是我對不住你，但是，但是，梔顏我是真的愛你啊，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書生慌亂地捉住梔顏的手，冰冷的手讓他打了個寒顫，可為了活下去……
    梔顏的目光凝在書生臉色，不放過他任何細微的表情，愈看心愈涼，這張臉上除了畏懼，哪有半分的愧疚和……愛意。
    前世的他在奈何橋上喝下孟婆湯，如何還憶得起自己？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就能違心說出這些愛不愛的情話來，這世間的凡人，真是虛偽該死！
    眸中寒光愈盛，梔顏卻是巧笑嫣然。傾城笑靨讓書生麵上浮現出一絲迷醉，卻在聽聞她說出的話時血色盡褪，“既然你說你愛我，那就把你的心挖出來給我。”
    “怎麼，舍不得？”笑愈發璀璨，周身的氣勢也愈發凜冽，書生對著梔顏吞咽了口口水，下一刻連滾帶爬地轉身逃跑。
    梔顏站起身來，隻是看著他的身影，下一刻，書生整個人淩空而起，四肢仿若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他尖叫著掙紮著，像隻絕望的待宰羔羊。
    梔顏真想掩麵大笑——兩百年讓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過就是這副德行。
    愛已消散，唯餘積攢了百年的恨意。
    飛身而起，落在書生身側，輕聲歎道：“既然你不肯給，那就隻能我自己動手取了。”
    手腕忽的被人捉住，耳畔是書生淒厲而短促的尖叫聲，回神凝眸，驚喜出聲：“靳玨！”
    無聲無息出現的靳玨，一手攔住梔顏，另一隻手直接貫透了書生的胸膛，一顆心連著血肉被他生生剜了出來，血腥味彌漫開來……
    靳玨靠在樹上，一口咬在那仿佛還在跳動的心髒上，半晌後將整顆心都吞了下去。沾滿了鮮血的手上，血順著指縫往下滴落，他看了眼失神的梔顏，露出邪佞的笑容，“狠不下心？”
    梔顏如夢初醒，慌忙搖了搖頭，走到靳玨身旁掏出錦帕給他擦手，一邊低聲說道：“謝謝你。”
    心頭生出幾分雀躍，靳玨會出現在這裏，是不是因為他在意自己……
    抬眸有些羞怯地看向靳玨，卻見他閉目倚靠著樹幹，皺起的眉眼間滿是疲憊之色，忍不住問道：“是不是春色姐姐出什麼事了？”
    聽到春色二字，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睜開，和梔顏相視，良久被擦拭幹淨的手撫上梔顏的臉龐，看著手指下的肌膚泛起一層漂亮的粉色，靳玨說道：“過些日子你就動身去長安。”
    梔顏一愣，聽著靳玨繼續說道：“白問竹回青竹山閉關了，春色身邊沒人照應，而且還跟著個道行高深的和尚。今天你若是親手殺了這人沾染了半絲血腥，就別想在春色身邊呆下去了。”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趕過來的？”
    靳玨唇角掀起似笑非笑的弧度，話語讓梔顏如墜冰窖。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知道了。”
    是我犯傻——明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春色，偏還存了一絲奢望。
    扭頭看了一眼那具死不瞑目的屍身，唇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到底自己是不被愛著的。
    迷霧散去，空蕩蕩的廢宅裏除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再無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