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經染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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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積了各種建築器材的活動房內,青年坐在簡易的木桌後,正低頭核對著賬本。桌沿放置了一根點燃的香煙,煙霧繚起,煙灰隨著桌麵偶爾的輕晃散落在地。
屋外,機器、電焊等噪音此起彼伏。
“老大!”
半掩的門猛地被人推開,兩個相差五六歲的青年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大一些的青年染了一頭黃發,粗魯地抓起鍋灶旁的水杯灌了一大口茶水後,神秘兮兮地對著正算著賬、絲毫未被打擾到的青年說:“弟兄幾個晚上要到‘金海灘’玩玩。老大,一起去吧!我保你去了不後悔,嘿嘿,那裏來了一個表演團……”
核對完了所有工分,柯青漢才抬頭,皺著眉看向笑得猥瑣的黃發青年,沉聲道:“狗子,你整天鬼混,債怎麼還得完,小心回去被人砍!萬一連累到底下的弟兄們,別怪我不客氣。”
“哎哎,”黃發青年大瞪著眼,昂著脖子,說,“老大,你這話說得不厚道!”
柯青漢睨了他一眼,懶得理會這個人,開始收拾起賬本與工分表。
這黃發青年,正是多年前與他幹了一架的同隊裏的狗子。說到如今,狗子跟在他後麵幹活,也是一番巧合機緣。
當年柯青漢在稻場沒等到洪微後,既不能回家,又實在擔心洪微,幹脆去了街上,花了幾十塊錢租了間小屋住了兩個月,就為了能隨時打探村裏的消息。若是有洪微的下落,他也好立刻找回人。
柯青漢走在街上,恰好遇到了因為聚眾鬥毆被關了幾個月才放出的狗子。狗子一看柯青漢擋著了自己的路,想到曾經被打得極慘,嚇得轉身就要跑。
柯青漢自然沒給他跑走的機會,拉著他的衣領,給了他十幾塊錢,希望這人回村裏,幫他打聽一下洪微的消息。此時求助於狗子,也是沒辦法,事情鬧得這麼大,柯父放了狠話,他為了穩妥一時也不便回村。
狗子實在有些怕了他,連錢都不敢收,幫忙來回跑了幾次腿。等柯青漢租的房子到期了,洪微始終沒再出現過,狗子卻帶來了一個不妙的消息,說是洪微家的屋子,有一麵土牆就要倒了,結果洪家弟兄商量著把屋子推掉了,洪微家的宅基地與田地,被這幾家人一番合計後也都分掉了。
亦即,洪微就算想回來,也是無家可歸……如果,自盡的流言並非是真的話。
柯青漢不能回家,又要打聽洪微的消息,但他總得生活,不可能靠著存下的那點錢過日子。幾番思量後,他去了縣城,四處找些體力活糊口。
他在縣城待了將近一年,這期間,洪微一直沒有半點消息。或許唯一的收獲,便是,當初他自盡的消息,很可能是有人瞎編出來的。
“以我看,你老婆搞不好早走了。他家大爺二爺,在洪三爺棺材前都那麼橫,還能容得下他啊?”狗子如是猜測。
——那時候狗子在地方上惹了一批流氓,被人四處砍殺,沒處躲藏,就跑到縣城賴上了柯青漢。
柯青漢想起當初洪微確實說過,有去城裏打工賺錢的想法。左右思量,隻覺自己待在縣城幹散活,不是長久之策。洪微消失了一年,村子裏再沒人見過他,最有可能……便是這人真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柯青漢在縣城幹活結識了幾個工友,開年正月,幾人便合計一起去了大上海。而狗子,由於賭博欠了許多高利貸,沒錢還,差點被人砍死了,最後跟在柯青漢身後跑路了。
這一去,就是整九年了。
九年裏,柯青漢輾轉在長江中下遊一帶的大城市,從一開始與同鄉們在工廠搬貨,到最後一起轉移到建築行業,在工地上做起了瓦匠粉刷工。
開始的幾年,骨子裏還帶著些許書生意氣的柯青漢,被工地上那些流氓地痞整得沒少吃苦頭,到後來不得不放下矜持,與同鄉的弟兄們齊心協力,打架鬥毆不曾少過,甚至有幾次差點被公安局逮到了。
後來政府有心整治這些外來民工,鬧事的人少了,大多數工人自然就老實地幹起活來。
柯青漢吃苦能幹,不同於有些工友那般喜歡在外吃喝嫖賭,他的手藝在幾年鍛煉下變得純熟,做大工很吃香,賺了不少錢,都給存了起來。晚上休息時,他還會自學點建築行業相關知識。
幹了兩三年,柯青漢就開始自己嚐試包起工程來。這幾年打拚,他認識了不少人,故而招攬大工小工,都沒費太多心思。
兩年幹下來,他也算大賺了一筆,手下已經積累了百來號的固定工人,便又開始承包一些大工程。這一時期越來越多的農村青年來城市幹活,不少人賺了錢都做起了包工頭。柯青漢就把底下的一些工程分包給這些包工頭,自己則從中提取每平方米幾塊錢的抽成。
這幾年的行情好,柯青漢即懂手藝又有文化,對於手下工人的管理也有一套規矩與方法,在必要時也不介意耍些陰狠手段,故而積累了這麼多年,竟有了幾百萬的身家。
又逢老家的省會規劃打造特大經濟圈,老縣城也跟著開發新區。柯青漢一早得了消息,在新區二環路旁,弄了一塊田地,自己帶著弟兄們建了一棟帶了後院的複合式樓房,除了磚瓦、水泥等成本費用,樓房到全部裝修完,連帶人情費也隻花了不足四十萬。
這座房子,是他精心為洪微準備的家。隻等著團聚後,兩人一起回老家,在縣城做些安穩的買賣。
……然而,十年過去了,洪微杳無消息。
他已經感受不到年少時撕心裂肺的疼痛了,開始學會沉默地想念、平靜地回憶。可是無望與空虛一日一日彌漫心頭,他經常會安靜地獨坐在窗邊,點燃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
年少時的歡樂與痛苦,他時不時地拿出來回味一下,卻惶恐又無奈地發現,印象裏該是絢爛美麗的愛情,幾乎隻剩下一抹虛晃模糊、不可捕捉的影子。洪微的模樣,也在他的腦海裏變得日漸朦朧。
隻有一抹紅裙,一根長辮,一捧月季,一簇薔薇,還有化在他們唇舌間苦苦甜甜的巧克力……是他對這一段癡戀最清晰的記憶。但隨著記憶的消淡,一天也不願停歇的掛記與想念,讓他對洪微的愛戀日漸沉澱而愈久彌深。
柯青漢從口袋裏掏出香煙盒,抽出三根煙,給屋內的兩人一人扔出一根後,用打火機點著了夾在手指間的香煙。
“老大,”狗子叼著煙,繼續勸說,“你今晚一定得去。那些表演團的演員,歌唱得好聽、舞跳得漂亮,你要是不去就是損失。”他見柯青漢根本不理自己,有些急了,“哎,不信,你問問才子。”
已經長大成人的柯青才也在前年出來打工,一直跟著柯青漢做事,忙應和著:“是啊,我昨晚去看了,很熱鬧。大哥,你偶爾也要放鬆放鬆啊!”
柯青漢被兩人煩得有些不耐,就說:“才子,你今年才二十歲,有精力就去好好幹活,別老是去那些地方混。至於你狗子,你當初跟著我時,是怎麼說的?”
狗子立馬嚷嚷:“我怎麼說的?我這幾年難道不是一直老實在你手底下幹活?‘金海灘’又不是什麼賭場夜總會,那裏正正經經的,是給人看表演的地方。我這不也是好心,想讓你散散心嗎!”
“不用了。”柯青漢對於工地上某些人的愛好習慣與生活風氣,實在不能認同,“我沒興趣,你們自己去吧。”
狗子舉起右手食指,在空中虛晃了下:“老大,別怪兄弟我沒提醒,你今晚不去‘金海灘’,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也不再故作神秘,說道,“新來的表演團,裏麵有幾個男扮女裝的反串演員……”
柯青漢一掃漫不經心的態度,目光灼灼地盯著狗子:“你看到小微了?”
狗子嘿嘿地笑,本想再吊下胃口,待瞄見柯青漢神色陰冷,立刻不敢故弄玄虛:“其實我也不確定……不過有一個反串演員長得特正,長發到腰,看起來應該是真的,我越瞧越覺得像大嫂。”
“才子?”柯青漢對於狗子的話不能完全相信,問向柯青才。
柯青才猶豫地回:“我……不記得洪微姐長什麼樣了,不過那個人的頭發特別長,確實是個男的。”
盡管狗子他們的消息非常不確切,柯青漢還是抓住這一線希望,當晚跟著一撥弟兄,踏入了“金海灘”的大門。
“金海灘”確實看起來有些正規,雖然不算大劇院,但人氣十足,極其熱鬧。柯青漢坐在靠近舞台的前排座,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上唱歌跳舞的演員們。
等聽到主持人報幕,說反串演員“丹妮”會表演一支歌舞時,他幾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
婀娜迷人的身段、溫婉古典的舞蹈,以及表演者低沉柔緩的女聲唱腔,讓場上男觀眾們頓時熱情地喝彩了起來。
柯青漢隻覺原本強自忍耐的緊張、期望與擔心,在他看到那人出場的瞬間後,漸漸地沉靜、平緩下來。
這就是洪微,他一別十年的戀人。
所以即便重逢的場地與方式,讓人不那麼愉快,他根本已經無心在意了。
洪微的身形、樣貌都沒有了十年前的影子了,而氣韻,完全褪去了當年的清新淳樸與稚嫩天真。翩翩起舞的他,舉手投足,都帶著一種能誘惑人的風情。
他已不再青澀,隻有一種經染風塵的成熟。
柯青漢凝視著洪微,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他想了這人、念了這人整整十年,今時得以再逢,他們於彼此已是全然陌生。
隻是無論感情如何複雜,柯青漢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真切的笑容。長久以來,空洞麻木的內心,如逢春雨的枯木,再度複蘇鮮活。
“狗子,”柯青漢轉頭對身旁的青年真誠道謝,“謝謝你。”
“啊?不是吧?”狗子一臉錯愕,“他真是大嫂?”
柯青漢無心猜測對方的想法,隻說:“這邊怎麼能去後台?你幫我想個主意,等小微表演結束,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