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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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故人
大三上學期就在這樣充實而平穩中漸漸過去,現世安寧,歲月悠長。這個年過得樸素而安好,吃年夜飯的時候,展昭微笑著注視爸爸沉穩的英俊麵容,媽媽溫柔的秀麗臉龐,以及妹妹天真甜美的笑臉,油然而生出一種強烈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暫時的家道艱難算什麼呢?他們一家四口還好好地守在一起,虔心期盼來年有更好的生活,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加重要的了。
往生可曾想過輪回之後會有這樣的幸福安寧?如果真有因果,那麼讓他承受再多的孤寂來換取此刻的福祉,他亦甘心情願。
隻是忽然想到父母已然離異的白玉堂,他心下不由黯然。此刻萬家燈火如此明亮溫暖,而他應該還留在大哥大嫂那裏過年吧。父母離異這種事,在北京高達百分之四十的離婚率下真的不算什麼,不過是不幸淪為了那四十分之一的家庭罷了。然而精確的數字太理智,真的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未必能夠如此淡然對待。
畢竟理智與情感,往往無法同步歸一。
年後大家各自開始努力,展江辭掉了那份安穩但是工資不高的工作,另找了份事來做。雖然不穩定,累了點,但收入比以前高了不少,身為一家之主的他心內自有打算。展欣高中的學費是不愁了,但是家裏的開支和妻子的病情依舊是很大的花銷,他想讓妻子和孩子過好一點的日子,自己累點沒關係。趁著現在還有能力,要開始為展欣將來讀大學攢一筆積蓄。如果等到展欣上大學還需要妻子娘家哥哥的資助,展江覺得自己也開不了這個口。
而且,像展昭不舍得妹妹那樣懂事的心情,展江也不想兒子在大學那麼辛苦。
展昭完全能夠體諒到父親的苦心,隻是暗自努力,打算幫著父親將來供養展欣上大學。大三的下學期,展昭居然遇到了兩個令他十分之驚喜的人物!從沒想過,此生還有重逢的幸運,簡直是天賜福祉。
沒錯,那兩個人就是包大人和公孫先生,前世的。
大三下學期開始上課的第一堂課,展昭早早地就到了教室,習慣性邊看書邊等老師來。上課前五分鍾,展昭已經察覺到老師進來準備了,但手裏《普羅旺斯的一年》的風情實在是太讓人迷戀,他便沒有抬頭停止閱讀。直到開始上課,耳邊的聲音太熟悉,熟到讓展昭誤以為是自己太過沉迷於文字的閱讀以至於產生了幻覺,他抬起頭看向講台,眼裏有極致的懷念。
講台上中年教授的麵孔儒雅而俊秀,神情裏是高貴書生特有的沉穩與淡然。他伸手極雅致地向上扶了扶透明無色的眼鏡,掃視一眼目前來人不多的教室和仍不時走進的學生,淡淡開口道:“我不喜歡有學生上我的課遲到,你可以不來,但我拒絕遲到。不過,如果你願意來聽課的話,我會讓你萬分慶幸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技巧性地頓了頓,眸光裏是矜持的傲意:“早上好,我是你們這學期新聞編輯課的老師,公孫策。你沒聽錯,就是電視裏那個聰明無比的公孫策,能記住我的名字吧。”
是疑問的句式與篤定的表情,非常吸引人。
底下的學生們紛紛低笑起來,漸漸對這個老師產生了好感與興趣。然後他開始講課,果然不是盲目的自信與驕傲。他授課善於把枯燥的理論與有趣的案例結合起來,而且表達極富張力,聲音不緊不慢,時而充滿戲劇化的驚喜。這完全不是一般專業課的抽象與枯燥,非常精彩,不愧是學校頂級的教授,出手驚人。
展昭在講台下的第二排上慢慢微笑起來,眼裏是深深的驚喜與滿足。
原來月華說的都是對的,終有一天,我們會再度重逢。離別的眼淚一定要留到重逢的時候再拿出來祭奠,這本就是生命必須經曆的旅程。
自從見識到公孫老師的獨特魅力後,再沒有人會逃掉這門課。本來就是專業課,還有幸遇見這麼難得的老師,再逃就對不住天意的厚愛了。
因為故人重逢,展昭本就認真的個性更是發揮到了極點,他人又聰明好學,幾番接觸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實在緣分太深,公孫老師極喜歡他,一直當得意門生來看。更巧合的是,當初非常喜歡展昭的那個英語老師就是公孫老師的結發妻子,夫妻倆回家一交流工作,頓時就發現了他們共同喜歡的學生,笑稱此乃天意。
因為與公孫老師夫婦熟悉起來,展昭才慢慢發現,原來法律學院的教務處主任就是包希文老師,他是教《刑法》和《民法》的。見過之後,展昭非常肯定,這個包老師就是他曾經的包大人。他和公孫老師夫妻二人都是當年的高中同學,也是青梅竹馬的發小。公孫師母曾經玩笑著對展昭說起過,這名字可大有來頭。
當初公孫家和包家是對門的鄰居,公孫先出生。此子老父是國學大師,平生極喜愛《七俠五義》,恰巧自家正好複姓公孫,因此兒子還沒出生,名字就已經取好了。公孫的母親一直非常慶幸自己生的是兒子,若是女兒,這名字可就冤枉狠了。沒多久,對門包家的小子也出生了,兩家世交,倆老爹一商量,差點就直接管這孩子叫包拯了。奈何包夫人堅決不容許對那位青天大人如此不敬,她就是地道的婦人,才不會讓自家老頭給孩子亂安名字。但包夫人仔細想想嫁了這麼個姓氏的丈夫,可不就正好指望著兒子長大了做個正直善良又有出息的孩子麼。這才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包希文這個名字,聽著雅,意思也好,是個不錯的名字。果然孩子大了去學了法律,那叫一個正直無私啊……
而公孫師母就是和他們一塊長大的鄰家妹妹,溫柔聰明又懂事,還非常漂亮,三個孩子青梅竹馬了好久。長大後,大人們本來還有點擔心會不會出現三角戀什麼的,結果公孫和人家工作了沒多久果斷就結婚了,禮送得最豐厚的就是人家希文那孩子。這是多麼正直純潔的革命友情啊,老人家心裏頓時就慚愧了一把。果然人老了就是不行,八點檔看多了,腦子裏盡是些狗血的念頭,所以說中國的電視劇真是害人不淺啊害人不淺……
說起來,真的很精彩,非常精彩。
展昭大三下學期因為目睹了這樣幸福的人生而倍覺愉快,更因為跟隨自己最崇敬的老師學習而開心不已。公孫夫婦非常喜歡展昭,公孫老師甚至常常問展昭要不要考研,他一定做展昭的導師。奈何展昭決心已定,早就計劃好一畢業就出去工作,隻好辜負老師一番美意。公孫老師還因為這件事而被包老師嘲笑為誘拐良家少年不成,真是蒼天有眼……
話說輪回什麼的,真的很奇妙。從師母那裏聽笑話一樣地聽到這件事,展昭頓時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時會想起這些簡單而快樂的人,忍不住微笑。也許月華說的才是對的,前生太飄渺,新的人生,就該有新的故事。
隻是有些執念,實在是執念,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那便選擇堅持下去。
這半年裏展昭讓有些不安的隻剩下了白玉堂。
他現在似乎很忙,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來找他,偶爾來也經常走神,眼神深邃到連向來自認極了解他的展昭都有些看不懂了。展昭隱約能猜到白玉堂有心事,但等他真的問起來的時候,對方卻隻是笑笑說沒什麼,神態也自然得很。
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深沉,展昭想來想去,就想到了蘇虹,玉堂的反常應該是因為她吧。
展昭清楚的記得白玉堂當年對他提過,他們最初的分手是因為蘇虹覺得自己與白玉堂並不那麼合適,而且她說自己愛上了別人。後來忽然破鏡重圓,卻是因為蘇虹的愛而不得,以及他們那些無法輕易舍棄的過去。牽絆太深,他們確實在對方身上體會到了愛情最初的美好與純粹,也許因為這是自己情竇初開的美,所以不到絕路,兩人都未必能真正放手
上了大學之後,白玉堂和蘇虹一直在不鹹不淡地交往,但在展昭的印象中,白玉堂很少再像從前那樣反複對他講述他的不舍與無奈了。他們的故事,展昭聽了不下十遍,每一次都很認真。可是,也許是最初的激情慢慢退潮,也許是長久的單向付出和堅持讓他覺得心力交瘁,更或許,他不懂了。
展昭輕輕歎口氣,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放下的執念,隻希望他不要那麼煎熬,那麼無奈,像他和月華一樣。總有人要得到幸福吧,天意不會如此苛刻。
那個點水般的親吻過後,白玉堂確實有些煎熬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對蘇虹,白玉堂不知道自己為何總是這樣放不下,或者說,是他以為自己始終放不下呢。在沒有對展昭生出這樣甜美而愉悅的心情之前,他一直不願過多地去想感情的事。總以為愛情是簡單的,純粹的,若想得太複雜就不是愛情最初的模樣了。但當他漸漸了悟,在他生命裏,有人比蘇虹更讓他牽腸掛肚,更讓他體會到患得患失的情緒時,迫使他清醒過來。
他會親吻展昭,已經足夠證明這個人在他心中獨一無二的重量。
蘇虹是白玉堂的初戀,他曾經在她身上寄托了關於愛情的全部理想。相愛的時候,他是真的熱烈盼望過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像自己的父母那樣。然而命運永遠不會按照自己想好的劇本去演。他那對自少年時代起就相愛甚深的爸媽也逃不過百般爭吵,最後勞燕分飛的下場,結局淒涼。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白玉堂執拗地希望自己是不同的,他想要的感情是天長地久,是情有獨鍾,是沒有傷害。他不願意成為父母那樣的人,所以執意要守住最初的美好,即使它早已麵目全非。
白玉堂淡淡苦笑起來,他和蘇虹,整整六年的光陰,在各自的執念中被消磨。蘇虹對他的留戀,他對蘇虹的深情,都是一樣的決然。說到底,他們深愛的,放不下的,已經不是對方了,而是彼此所代表的永恒。
多麼荒唐,一蹉跎,就是六年。真正明白自己心底的軟弱,也是六年。過去的早已過去,何必不釋懷?
白玉堂並不是沒有決斷的人,一旦想明白了,就不需要再遲疑。如果沒有勇氣把傷口攤在陽光下晾曬治愈,以後的路,隻會更痛。於是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星期三,白玉堂把蘇虹約了出來,兩人眉目平和安寧,坦然麵對過往。
手邊精致的咖啡杯裏,卡布奇諾的香氣濃鬱而綿長。蘇虹慢慢攪著杯子裏的咖啡,神情是這些年來少有的寧定與平和。她靜靜看著對麵這個人的臉,眼裏有淡淡的笑意。他依舊保持著初見時淡漠散漫的樣子,卻有這樣英俊精致的麵孔,看她的時候比對別人多了幾分柔和與耐心。
他們是這樣類似的人,本該相依為命,舔舐彼此的傷口,一起療傷。最後卻因為各自的決絕與執著,而在漫長的時光裏,選擇了不自知地互相傷害。
一傷便是多年。
蘇虹悠然一笑,緩緩輕歎道:“現在想起來,你在聖誕節那天為我放的煙花,真是美啊。隻是那時候太冷,到現在都快記不住當時的樣子了,一定很傻。”
“有時候傻一點不好麼?”白玉堂修長的指尖懶懶散散地摩挲過咖啡杯滑膩的杯沿,看著對麵交往多年的女友溫和笑道:“那時候傻也傻得很可愛,現在再想這樣傻一次,可就很難了。”
現在算是前女友了吧。
眉目冷豔的年輕女子淺淺笑開,眼神柔軟下來:“雖說如此,可你也不用感慨得好像我們都已經老了一樣吧,玉堂。”
“反正一定是不年輕了。”白玉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香濃的咖啡,笑得淡然卻依舊明亮生動:“都已經快畢業了,不是麼?”
蘇虹悠悠一歎:“好多事情都已經記不清了,好像是別人的經曆一樣,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一直以為自己很強大,可以不妥協,非要到了絕路的時候才能明白自己也很軟弱,當初不能忘記的,逃了那麼久,山還在那裏擋著。浪費了那麼久,以為繞過去了,原來自己又回到了原地,真是有些可笑啊……”
“蘇虹。”白玉堂認真地看著她,語氣溫和而誠懇,“不要這樣想,我們沒有浪費,至少我們一起把最難熬的日子走過去了。已經很好了。”
一段感情走到末路,如果沒有怨恨,沒有眼淚,沒有悲傷,那麼即使有遺憾,不圓滿,也已經是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蘇虹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來,專注地看著白玉堂:“玉堂,讓我來說好麼。”
“好。”白玉堂不問什麼,隻是點頭。
“我們分手吧。”
“好。”
四目相對間,彼此淡淡微笑。白玉堂忽然問道:“你還愛他麼?”
“這麼久了,我一直都隻愛卡布奇諾,從沒試過其他的咖啡。”蘇虹坦然一笑:“以後,也不打算改變。”
白玉堂不由歎道:“自己要好好的。”
這樣恬然安寧的下午,他們一句句細數當年的青澀與純真,笑著回味過往的甜美。日光尚未蒼老,過往明媚在記憶深處似乎溫柔依舊,老天讓人成長,代價是傷。別人早就說過,如此與君別過,日後歲月長,衣裳薄,隻是自己不肯相信時光這樣殘酷。
當時年少,到而今,各自珍重。
白玉堂與蘇虹在薄暮的日光裏相視而笑,溫暖而淡然。他們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一種期盼已久的釋然的輕鬆。這一天,終於來臨,而他們,終於長大。
此刻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的白玉堂卻猶自睜著眼睛,輾轉不成眠。與蘇虹的感情以一種落花無聲的方式結束了,白玉堂卻沒有覺得自己更好過了一些。他現在更在意的是展昭,關於展昭,白玉堂心裏仍有無法清晰解釋之處。他和展昭算來緣分實在不淺,自高三轉校過去,現在都已經大三了。從一開始的投緣,一路走來,到如今曖昧不明,居然已經這麼久了。
黑暗裏白玉堂輕輕笑了,隨即又皺起眉來。他固然明白了展昭之於他獨一無二的重要意義,但是,這份感情,真的是純粹意義上的愛情嗎?他可以確定自己的感情,卻無法準確猜測展昭的真實心意。
愛是很微妙的感情,既會讓人變得聰明,亦會蒙蔽人的心智。一旦領悟了,很多以前被輕易忽略的地方,忽然就清晰浮現出來。白玉堂想起初見之時他越過眾人尋找到他的視線,那個時刻,是否就是命運所給予的一個隱晦的讖語?他們注定要在千萬人之中,尋找彼此,才會完整。相遇之初的驚動,相伴多年時他從未吝嗇過的溫和縱容,那些點滴細微的喜悅與感動,是否可以將之視為某種早已說出的誓約?
可人最怕的就是自作多情。
白玉堂翻了個身,隻覺得心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迷惑之中,隻想抽絲剝繭以驗證自己的結論。展昭對他那麼好,那麼好,但是這種種的好,真的是有超越於友情與親情之外的感情嗎?即使真的有,又是給他的嗎?
心漸漸下沉,白玉堂的情緒忽然有些焦躁起來。
他一直都知道,展昭待他是與眾不同的,這種不同使他對他的耐心與縱容的程度遠勝於一般的知己朋友。但是在這些年裏,白玉堂隱約感覺到,也許展昭真正想縱容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從相識之初起,他不止一次地察覺到展昭麵對他時偶爾的失態,那個下雪的冬夜裏,他臉上恍惚而痛極的神色;高中告別晚會的那夜,他唱《白衣》時溫柔而繾綣的心意;他脆弱時注視著他,眸光裏深邃而心酸的情緒……
這一切,展昭都隻是含糊地說是因為想起了一個朋友。那時白玉堂尚未察覺到自己的心事,也就沒有過多的在意。他隻是依稀感覺到,那個朋友對展昭而言,必定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展昭才會為那個人流露出如此豐盛的感情。白玉堂曾經猜測,對方應是展昭的心上人,而且展昭拒絕與自己青梅竹馬的丁月華,和這個人,一樣有密切甚至是直接的關係。隻是為什麼她從未出現,就不得而知了。
白玉堂覺得,展昭看他時,常常看得很深很遠。
黑暗裏白玉堂再度沉沉低歎:展昭,你心裏的人,究竟是誰啊……
相較之下,自己愛上的是一個男人這件事,就被白玉堂選擇性地漠視了。要到很久之後白玉堂才能玩笑般對展昭解釋自己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猶如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年。大約太過深刻的感情,往往會令人失去理智,無法準確判斷。如果不是展昭,白玉堂會選擇直接去問個明白;如果不是展昭,白玉堂會更加灑脫地試一試,不成亦不悔;如果不是展昭,他會更加冷靜而果決。
但是月華說過:可惜是你,可惜這個世上總有那麼多的人事,沒得選擇。因為是他展昭,因為實在是太過在乎,反而讓白玉堂對未知的真相有種隱隱的驚懼之心。人有時候越在乎,就越害怕失去。人家總說,感情世界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自古如此。越是深陷其中,越是用情太深,就越難以把握。所以看不清楚的人總是自己,患得患失的人,也是自己。
白玉堂不由澀然一笑。說到底,他白玉堂,也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
這般曲折隱晦的心思,忙碌的展昭自是不知情的